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望江东》
(二)稼轩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
--《寻芳草》
(三)柳永
(上阕略)……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侮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至于曲,则适在绮时曾写《琵琶记》一段。此外佳者更不可胜数。适此次作白话长诗,其得力处都在《杂剧》。
总之,白话未尝不可以入诗,但白话诗尚不多见耳,古之所少有,今日岂必不可多作乎?
老梅函云:“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请问“词曲”与“诗”有何分别?此其“逻辑”更不如足下之并不认白话词曲者矣。
足下云:“宋元人词曲又何尝尽是白话?”适并不曾说宋元词曲尽是白话,但说宋元人曾用白话作词曲耳。《杂剧》之佳,而全用白话填词者,以《孽海记》为最妙。
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
第二,来函云:“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吾人何必说西方有长诗,东方无长诗?但将京调高腔表而出之,即可与西方之莎士比亚、米而顿、邓耐生比肩,有是事乎?”此足下以成败论人也。京调髙腔未尝不可成为第一流文学。吾尝闻四川友人唱高腔《三娘教子》,其词并不鄙劣。京调中如《空城计》,略加润色,便成好诗。其《城楼》一段,吾尝听贵俊卿唱其所改定之本,乃大诧其为好诗。又吾友张丹斧尝用京调体为余作《青衣行酒》一出,居然好诗。又如唱本小说,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适曾读过五六十种,其中尽有好诗。即不能上比但丁、米尔顿,定有可比荷马者。适以为但有第一流文人用京调高腔着作,便可使京调高腔成第一流文学。病在文人胆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谋生,故名士如高东嘉、关汉卿之流,皆肯作《曲》,作《杂剧》。今之京调高腔,皆不文不学之戏子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则髙腔京调之不幸也。
京调中之七字体,即诗中常用之体。其十字句,如“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大可经文人采用(佛书有用此体者)。他日有机会,定当一研究其变化之道,而实地试验之,然后敢论其文学的价值也。十字句之佳处,以文字符号表之,略可见一斑: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与上文所引
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
即如此三句中,文法变化已不一。况第一句仅有九字,其第十字仅有音无字,唱者以ma-a读之,则其不为体格所拘束可知也。
且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时唱京调高腔者乎?莎氏之诸剧,在当日并不为文人所贵重,但如吾国之《水淋》《三国》《西游》,仅受妇孺之欢迎,受“家喻户晓”之福,而不能列为第一流文学。至后世英文成为“文学的言语”之时,人始知尊莎氏,而莎氏之骨朽久矣。与莎氏并世之倍根着“论集”(Essay),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倍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之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之京调高腔不相上下。英文之“白诗”(BlankVerse),幸有莎氏诸人为之,故能产出第一流文学耳。
以适观之,今日之唱体的戏剧有必废之势(世界各国之戏剧都已由诗体变为说白体),京调高腔的戏剧或无有升为第一流文学之望。然其体裁,未尝无研究及实验之价值也。
第三,来书云,“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若哉”!此论最谬,不可不辨。吾绝对不认“京调高腔”与“陶谢李杜”为势不两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梦想中文学革命之目的,曰:
(一)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的陶谢李杜皆敢用白话高腔高调做诗;又须令彼等皆能用白话高腔京调做诗。
(二)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国有许多白话高腔京调的陶谢李杜。换言之,则要令陶谢李杜出于白话高腔京调之中。
(三)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若陶谢李杜生于今日而为陶谢李杜当日之诗,必不能成今日之陶谢李杜。何也?时世不同也。
(四)我辈生于今日,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的《五经》、两汉、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的诗,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谢不似李杜的白话高腔京调。与其作一个作“真诗”,走“大道”,学这个学那个的陈伯严、郑苏盦,不如作一个“实地试验”“旁逸斜出”“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适。
此四条乃适梦想中文学革命之宣言书也。
嗟夫,叔永!吾岂好立异以为高哉?徒以“心所谓是,不敢不为”。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吾之《去国集》,乃是吾绝笔的文言韵文也。足下以此意为吾序之,或更以足下所谓“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者为吾序之,何如?
吾诚以叔永能容吾尽言,故哓哓如是。愿叔永勿以论战之文字视之,而以言志之文字视之,则幸甚矣。
适之
七月廿六日
五、杜甫白话诗
(七月三十一日)
前记白话诗,顷见杜工部亦有白话诗甚多。其最佳者如:
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到,自觉酒须赊。
又如:
漫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
则更妙矣。
六、不要以耳当目
(八月四日)
我最恨“耳食”之谈,故于觐庄来书论“新潮流”之语痛加攻击。然我自己实亦不能全无“以耳为目”的事。即如前日与人谈,偶及黑人自由国(Liberia),吾前此意想中乃以为在中美洲,此次与人谈,遂亦以为在中美洲,而不知其在非洲之西岸也。及后查之,始知其误。
Liberia为一美国人名JehudiAshmun(杰韩迪·阿西默)者所创立,盖成于一八二二与一八二八之间。其时美国犹蓄奴。有好义之士创一美国殖民会(AmericanColonizationSociety),择地于非洲西岸之CapeMesurado,资送已释之黑奴居之。至一八四七年始宣告为独立民主国。
记此则以自戒也。
七、死语与活语举例
(八月四日)
吾所谓活字与死字之别,可以一语为例。《书》曰:“惠迪吉,从逆凶。”“从逆凶”是活语,“惠迪吉”是死语。此但谓作文可用之活语耳。若以吾“听得懂”之律施之,则“从逆凶”亦但可为半活之语耳。
八、再答叔永
(八月四日)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学之器也。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私心颇欲以数年之力,实地练习之。倘数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
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习一国语言,又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吾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足下定笑我狂耳。……
九、打油诗寄元任
(八月二日作,四日记)
闻赵元任有盲肠炎(Appendicitis),须割肚疗治,作此戏之:
闻道“先生”病了,叫我吓了一跳。
“阿彭底赛梯斯”(Appendicitis),这事有点不妙!
依我仔细看来,这病该怪胡达。
你和他两口儿,可算得亲热杀:
同学同住同事,今又同到哈佛(Harvard)。
同时“西葛吗鳃”(SigmaXi),同时“斐贝卡拔”(PhiBetaKappa)。
前年胡达破肚,今年“先生”该割。
莫怪胡适无礼,嘴里夹七带八。
要“先生”开口笑,病中快活快活。
更望病早早好,阿弥陀佛菩萨!
一〇、答朱经农来书
(八月四日)
朱经农来书:
……弟意白话诗无甚可取。吾兄所作“孔丘诗”乃极古雅之作,非白话也。古诗本不事雕斫。六朝以后,始重修饰字句。今人中李义山獭祭家之毒,弟亦其一,现当力改。兄之诗谓之返古则可,谓之白话则不可。盖白话诗即打油诗。吾友阳君有“不为功名不要钱”之句,弟至今笑之。(二日)
答之曰:
足下谓吾诗“谓之返古则可,谓之白话则不可”。实则适极反对返古之说,宁受“打油”之号,不欲居“返古”之名也。古诗不事雕斫,固也,然不可谓不事雕斫者皆是古诗。正如古人有穴居野处者,然岂可谓今之穴居野处者皆古之人乎?今人稍明进化之迹,岂可不知古无可返之理?今吾人亦当自造新文明耳,何必返古?……
一一、萧伯纳之愤世语
(八月十五日)
Afriendofmine,aphysicianwhohaddevotedhimselfspeciallytoophthalmicsurgery,testedmyeyesightoneevening,andinformedmethatitwasquiteuninterestingtohimbecauseitwas“normal”.Inaturallytookthistomeanthatitwaslikeeverybodyelse’s;butherejectedthisconstructionasparadoxical,andhastenedtoexplaintomethat1wasanexceptionalandhighlyfortunatepersonoptically,“normal”sightconferringthepowerofseeingthingsaccurately,andbeingenjoyedbyonlyabouttenpercentofthepopulation,theremainingninetypercentbeingabnormal.Iimmediatelyperceivedtheexplanationofmywantofsuccessinfiction.Mymind’seye,likemybody’s,was“normal”:itsawthingsdifferentlyfromotherpeople’seyes,andsawthembetter.
BernardShaw-inPrefacetoPlaysPleasantandUnpleasant
Betterseerightlyonapoundaweekthansquintonamillion.
--Ibid.
Theonlywayforawomantoprovideforherselfdecentlyisforhertobegoodtosomemanthatcanaffordtobegoodtoher.
--ShawinMrs.Warren’sProfession
〔中译〕我有一个特别忠于其职业的眼科医生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对我的眼睛作了检查,告知我说,他对我的眼睛一点都不必操心了,因为它是“正常”的。我很自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我的眼就像别人的一样,但他表示反对,认为这样的理解是错误的。他马上向我解释说,在眼睛方面我是一个少见的特别幸运的人。他指出,“正常”的眼睛是指其具备敏锐地观看东西的能力,但一般只有百分之十的人拥有这样的眼睛,而其余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属于不正常。听了他的话,我立刻领悟到我在虚构小说方面之所以失败的原因了,我的心灵之眼跟我身体上的眼睛一样,是“正常”的,它以异于他人的方式观看事物,并把它们看得更好。
--萧伯纳《愉快与不愉快戏剧》前言
将一磅看上一星期比只对一百磅瞟上一眼强。
--萧伯纳《愉快与不愉快戏剧》前言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想体面地养活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忠实于某一个有能力忠实于她的男人。
--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
一二、根内特君之家庭
(八月廿一日追记)
八月中吾友根内特君(LewisS.Gannett)邀往其家小住。其家在彭省BuckHillFalls。其地在山中,不通铁道。山中风景极佳。视绮色佳有过之无不及也。
根内特君之父,年七十六矣,而精神极好,思想尤开通。其母亦极慈祥可亲。其姊乃藩萨(Vassar)毕业生,现在波士顿作社会改良事业。
此一家之中,人人皆具思想学问,而性情又甚相投,其家庭之间,可谓圆满矣。
其姊似事父甚孝。其先意承志委曲将顺之情,在此邦殊不可多得也。
根君新识一女子,与同事者,爱之,遂订婚嫁,家中人不知也。根君在纽约为《世界报》作访员,此次乞假休憩,与余同归,始告其家人,因以电邀此女来其家一游。女得电,果来。女姓Rose,名Mary,亦藩萨毕业生也。其人似甚有才干,可为吾友良配。
女既至,家中人皆悦之,日日故纵此一双情人同行同出。每举家与客同出游山,则故令此两人落后。盖纽约地嚣,两人皆业报馆访事,故聚首时少。即相聚,亦安能有此绝好山水为之陪衬点缀哉?
余自幸得有此机会观察此种家庭私事,故记之。
一三、宋人白话诗
(八月廿一日)
东坡在凤翔,见壁上有诗云(惠洪《冷斋夜话》一):
人间无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没眼禅,昏昏一觉睡。
虽然没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况真个是?
此亦白话诗也。
一四、文学革命八条件
(八月廿一日)
我主张用白话作诗,友朋中很多反对的。其实人各有志,不必强同。我亦不必因有人反对遂不主张白话。他人亦不必都用白话作诗。白话作诗不过是我所主张“新文学”的一部分,前日写信与朱经农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陈套语。
(三)不讲对仗。
(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须讲求文法。
--以上为形式的方面
(六)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
(八)须言之有物。
--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
能有这八事的五六,便与“死文学”不同,正不必全用白话。白话乃是我一人所要办的实地试验。倘有愿从我的,无不欢迎,却不必强拉人到我的实验室中来,他人也不必定要捣毁我的实验室。
一五、寄陈独秀书
(八月廿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