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仪又引桓宽《盐铁论·毁学篇》云:“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为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因云:“李斯相秦,在始皇三十四年,是年郇卿尚存,犹及见之。其卒也,必在是年之后矣。”故别传云:“李斯为秦相,卿闻之不食,知其必败也。后卒,年盖八十余矣。”《盐铁论》是何等书,岂可用作史料?其中《论儒篇》云:“及湣王……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诸儒谏不从,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骈如薛,而孙卿适楚。”此本无征验之言,而胡氏即据之云:“是郇卿、湣王末年至齐矣。”夫此所引即令有据,亦但可证湣王末年郇卿自齐适楚耳,不能知其何年至齐也。
吾以为诸说受病之根,在于误读《史记·孟轲荀卿列传》。此传已为后人误增无数不相关之语,故不可读。吾意此传当如下读法:
(一)孟子列传自“孟轲,邹人也”……至“作《孟子》七篇”。
(二)自“其后有驺子之属”以下另为一段。
“齐有三驺子”为总起。
“其前驺忌”至“先孟子”为一段。
“其以驺衍”以下为第二段。
此段先述驺衍之言至“天地之际焉”止。又论之曰:“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言但以泛滥汪洋之言始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此下又记驺衍之事,至“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此段疑亦后人增入)。此下“岂与仲尼菜色”……至“牛鼎之意乎”,盖后人所增耳。
又“自如(“如”字原在“稷下先生”下,依王念孙校移此。王曰:“自如,统下之词。《田完世家》正作‘自如驺衍。’”……)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着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盖原文所有。此下则又后人所增也。
“驺奭者”……至“齐能致天下贤士也”为第三段。
此三段分说“三驺子”。
其淳于髠诸节定是后人所加。淳于髠别有列传(《史记》一百二十六),不当复出。
下文“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髠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髠。’”一段疑当在上文“于是齐王嘉之”之上,以总结三驺子耳(或系后人妄加者)。
(三)荀卿列传。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此下一段为错简)。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此十一字当作一句读)。而荀卿最为老师。”……此下至“因葬兰陵”止。其下之言,皆后人所添也。
旧读“田骈之属皆已死”七字为句,而以“齐襄王时”属下文,又不知“驺衍之术”一段为错简,故刘向因之致误。诸家之聚讼亦皆因此一误而生。不知“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一语文理不通。若上四字属此,则决不至有“而”字也。
如此说,则荀卿至齐之时,盖在王建已立,君王后未死之时,故追言“田骈之属已死齐襄王时”。襄王之死在西历前二六五年,去春申君之死(前二三八)凡二十七年,荀卿死在春申君之后,故其五十岁至齐之时,必不能在王建未立之先也。
刘向之说矛盾百出,不足辩也。
其改“年五十”为“年十五”者亦非。《史记》言“年五十始来游学”。言始者,迟之之词也。若十五,则何尚云“始来”乎?《风俗通》作“齐威王之时”(胡元仪所据本),亦作“齐威宣王之时”(卢文弨所据本),今姑定为宣王时。宣王死时在西历前三二四年(依《史记》),去春申君之死已八十六年。使荀卿于宣王末年至齐,已十五岁,则当春申君之死已百余岁矣。此说不可信也。
胡元仪之说更不足信。其不谓荀卿死于秦始皇三十四年(前二一三)李斯作相之后,故不得谓荀卿之至齐为当威宣王之时,因谓卿之来齐当在湣王末年。又试定为湣王三十九年(前二八五)(此依《史记》也。依纪年当作二十九年)。谓卿当生于赧王十六年(前二九九)。果尔,则当襄王死时,荀卿仅有三十四岁,岂可谓“最为老师”乎?
故吾意以为荀卿至齐盖在齐王建之初年,约当西历前二六○年之际。其时卿年已五十。当春申君死时,卿年约七十矣。其死当在其后数年之间,盖寿七十余岁。不及见李斯之相秦(前二一三),亦不及见韩非之死也(前二三三)。
一四、《沁园春》新俄万岁
(四月十七夜)
吾前作《沁园春》词记俄国大革命,仅成半阕。今读报记俄国临时政府大赦旧以革命暗杀受罪之囚犯。其自西伯利亚赦归者盖十万人云。夫囚拘十万志士于西伯利亚,此俄之所以不振,而罗曼那夫皇朝之所以必倒也。而爱自由谋革命者乃至十万人之多,囚拘流徙,摧辱惨杀而无悔,此革命之所以终成,而“新俄”之未来所以正未可量也。吾读之有感,因续成前词而序之如右〔下〕。
词曰:
客子何思?冻雪层冰,北国名都。看乌衣蓝帽,轩昂年少,指挥杀贼,万众欢呼。去独夫“沙”,张自由帜,此意如今果不虚。论代价,有百年文字,多少头颅。
冰天十万囚徒,一万里飞来大赦书。本为自由来,今同他去;与民贼战,毕竟谁输!拍手高歌,“新俄万岁!”狂态君休笑老胡。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一五、清庙之守
(四月二十日)
《艺文志》言墨家盖出于清庙之守,吾已言其谬矣。今念清庙究是何官,此说汉儒无人能言之。《诗·清庙》郑笺云:“清庙者,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也。谓祭文王也。天德清明,文王象焉,故祭之而歌此诗也。”《正义》引贾逵《左传》注云,“肃然清静,谓之清庙。”
夫汉儒不能明知清庙为何物,乃谓清庙之官为墨家所自出,不亦诬乎?
一六、我之博士论文
(五月四日)
吾之博士论文于四月廿七日写完。五月三日将打好之本校读一过,今日交去。
此文计二百四十三页,约九万字。
属稿始于去年八月之初,约九个月而成。
一七、新派美术
(五月四日)
吾友韦莲司女士(MissCliffordWilliams)所作画,自辟一蹊径,其志在直写心中之情感,而不假寻常人物山水画为寄意之具,此在今日为新派美术之一种实地试验。
欧美美术界近数十年新派百出,有所谓Post-Impressionism,Futurism,Cubism种种名目。吾于此道为门外汉,不知所以言之。上月纽约有独立美术家协会之展览会(ExhibitionofTheSocietyofIndependentArtists)与列者凡千余人。人但可列二画。吾两次往观之,虽不能深得其意味,但觉其中“空气”皆含有“实地试验”之精神。其所造作或未必多有永久之价值者,然此“试验”之精神大足令人起舞也。
女士之画亦陈此会中,会开数日,即为人买去。会中陈品二千余事,售去者仅三十六事。
一八、读致韦女士旧函
(五月四日)
昨在韦女士处见吾两三年来寄彼之书一大束,借回重检读之,乃如读小说书,竟不肯放手。此中大率皆一九一五与一九一六两年之书为多,而尤以一九一五年之书为最要。吾此两年中之思想感情之变迁多具于此百余书中,他处决不能得此真我之真相也。
一九、宁受囚拘不愿从军
(五月六日)
四月廿八日美国议会通过“选择的征兵制”(SelectiveDraft),此亦强迫兵制之一种也。
自此以来,吾与吾友之非攻者谈,每及此事,辄有论难。诸友中如PaulSchumm,BillEdgerton,ElmerBeller,CharlesDuncan皆不愿从军。昨与贝勒(Beller)君谈,君言已决意不应征调,虽受囚拘而不悔。吾劝其勿如此,不从军可也,然亦可作他事自效,徒与政府抵抗固未尝不可,然于一己所主张实无裨益。
吾今日所主张已全脱消极的平和主义。吾惟赞成国际的联合,以为平和之后援,故不反对美国之加入,亦不反对中国之加入也。
然吾对于此种“良心的非攻者”(ConscientiousObjectors),但有爱敬之心,初无鄙薄之意;但惜其不能从国际组合的一方面观此邦之加入战团耳。
因念白香山《新丰老人折臂歌》: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椎折臂。
向之宁折臂而不当兵者,与今之宁受囚拘而不愿从军者,正同一境地也。
二〇、关于欧战记事两则
杜威(JohnDewey)先生昨与我言两事,皆可记:
(一)日政府曾愿以兵助战,而以在中国之自由行动权为索偿之条件。俄法皆无异议,惟英外相葛雷(SirEdwardGray)坚持不肯,议遂不果行。(威先生言闻诸某英人云)
(二)又言得最可靠之消息,威尔逊总统曾亲语人云:“若俄国革命未起,则吾之政策将止于‘武装的中立’,或不致与协约国联合也。”
此两事皆足生人乐观,故记之。
〔适按〕葛雷之拒日本,其志盖别有在,未必有爱于中国,亦未必为人道主义而出此耳。
二一、瞎子用书
(五月八日)
今日至华盛顿堡公园小憩,在山石上拣得一本瞎子所读的杂记,虽已破碎,却还可读,因带回细看。此杂记名
“MatildaZieglerMagazinefortheBlind,”publishedmonthlybytheMatildaZieglerPublishingCo.fortheBlind,Inc.,250W.54thSt.,N.Y.C.(MatildaZiegler《盲人杂志》,MatilidaZiegler出版社盲文分社月刊,纽约市第54大街250号西。)
首页之第一句,依法读去,乃是Andthebirdswillsoonbesingingeveryday.(并且鸟儿将会天天歌唱。)
读时须用手摸去,久用亦不费力了。
另一页乃是字母的读法。其法有每字母用一记号者,有每字用一号者,亦有每于常用语尾用一号者。如上举一例之第一号乃是表示句首的大写。第二号乃是and。第三号乃是the。第四,五,六,七,八号合成birds一字。又如singing一字仅用三个记号,如。第一号为s,第二三号皆ing尾之号。
常打牌者,每揸一牌,一摸即知为何牌,不用翻看。此种瞎子用书,即用此理。
二二、绝句
(五月十七日)
五月东风着意寒,青枫叶小当花看。
几日暖风和暖雨,催将春气到江干。(看本卷第二七则)
二三、纽约《世界报》
(五月十九日)
吾友根内特君(LewisS.Gaunett)以电话告我,言将归与洛斯女士(Ross)结婚。吾因招之晚餐。餐后与之同往纽约《世界报》一游(根君与洛女士皆此报中访事)。此报社自晨至晚出报七八次。社中自主笔以下至告白房及印刷所工人,凡用人二千二百人,可谓盛矣。惜夜间匆匆不能详观其中一切组织而为之记耳。(参看卷十四第一二则)
二四、在白原演说
(五月廿日)
二十日去白原(WhitePlains)演说,题为Mohism:China’sLostReligion(《墨家:中国失落的宗教》)。
下午主人MaxMeyer君以汽车携我游观新成之“水源湖”(ReservoirLake)。车行湖滨,风景佳绝。此湖为纽约城水供来源之一,亦人造湖之一种,而风物清秀可爱,令我思杭州西湖不置。
午餐席上遇Prof.Overstreet先生。此君为纽约大学哲学教师。其人思想极开朗,尝读其着作,今始见之。
二五、祁暄“事类串珠”
(五月廿七日)
此间同学祁君暄,即尝发明中国打字机者。其人最重条理次序,每苦吾国人办事无条理,藏书无有有统系的目录,着述无有易于检査的“备査”,字典无有有条理的“检字”……故以其余力,创一备检法(AnIndexSystem),自名之曰“祁暄事类串珠”。今以其法施诸图书馆之目录。
其法以第一字之画数为第一步,以此字之部首之画数为第二步,以此字为第三步。如查《中论》,先检“中”字画数。既得四画,乃查中字部首“”之画数。既得一画,乃查“”部。既得“”部,乃查“中”字。
祁君言有圣约翰大学藏书楼,徐君不久将此诸种“备检片”印刷试用。记之以备他日访求之用。
二六、博士考试
(五月廿七日追记)
五月二十二日,吾考过博士学位最后考试。主试者六人:
ProfessorJohnDewey
ProfessorD.S.Miller
ProfessorW.P.Montague
ProfessorW.T.Bush
ProfessorFrederichHirth
Dr.W.F.Cooley
此次为口试,计时二时半。
吾之“初试”在前年十一月,凡笔试六时(二日),口试三时。
七年留学生活,于此作一结束,故记之。
二七、改前作绝句
(五月廿九日)
五月西风特地寒,高枫叶细当花看。
忽然一夜催花雨,春气明朝满树间。
美洲之春风皆西风也。作东风者,习而不察耳。
二八、辞别杜威先生
(五月卅日)
昨往见杜威先生辞行。先生言其关心于国际政局之问题乃过于他事。嘱适有关于远东时局之言论,若寄彼处,当代为觅善地发表之。此言至可感念,故记之。
二九、《朋友篇》寄怡荪、经农
--将归之诗一
(六月一日)
粗饭尚可饱,破衣未为丑。人生无好友,如身无足手。
吾生所交游,益我皆最厚。少年恨污俗,反与污俗偶。
自视六尺躯,不值一杯酒。倘非良友力,吾醉死已久。
从此谢诸友,立身重抖擞。去国今七年,此意未敢负。
新交遍天下,难细数谁某。所最爱敬者,乃亦有八九。
学理互分剖,过失赖弹纠。清夜每自思,此身非吾有:
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便即此一念,足鞭策吾后。
今当重归来,为国效奔走。可怜程(乐亭)郑(仲诚)张(希古),
少年骨已朽。作歌谢吾友,泉下人知否?
三〇、《文学篇》别叔永、杏佛、觐庄
(六月一日)
将归国,叔永作诗赠别,有“君归何人劝我诗”之句。因念吾数年来之文学的兴趣,多出于吾友之助。若无叔永、杏佛,定无《去国集》。若无叔永、觐庄,定无《尝试集》。感此作诗别叔永、杏佛、觐庄。
我初来此邦,所志在耕种。文章真小技,救国不中用。
带来千卷书,一一尽分送。种菜与种树,往往来入梦。
匆匆复几时,忽大笑吾痴。救国千万事,何一不当为?
而吾性所适,仅有一二宜。逆天而拂性,所得终希微。
从此改所业,讲学复议政。故国方新造,纷争久未定;
学以济时艰,要与时相应。文章盛世事,岂今所当问?
明年任与杨,远道来就我。山城风雪夜,枯坐殊未可。
烹茶更赋诗,有倡还须和。诗炉久灰冷,从此生新火。
前年任与梅,联盟成劲敌,与我论文学,经岁犹未歇。
吾敌虽未降,吾志乃更决。暂不与君辩,且着尝试集。
回首四年来,积诗可百首。“烟士披里纯”,大半出吾友。
佳句共欣赏,论难见忠厚。今当远别去,此乐难再有。
暂别不须悲,诸君会当归。作诗与君期:明年荷花时,
春申江之湄,有酒盈清卮,无客不能诗,同赋归来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