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雨飞快看一眼身后，小手圈起邢医生的耳朵，小小声：“爸爸，有个怪叔叔跟着我们。”
“唔，不理他。”邢医生抿抿唇。
溜达、买菜、逛书店、逛超市，‘怪叔叔’都在不近不远处，帮着取高处的东西，替父子俩隔开人群，偶尔撞上邢小雨的目光，也只是温和的笑，邢小雨想买而邢医生拒绝的东西，他反而会一个不落都买上。
小心又卑微的样子，叫邢医生的胸口又烦闷、又酸软。
有意示好、故意扮可怜，自己的软肋，霁晓总是一掐一个准。
想到这里，赳赳迈向公汽站的步子猛地一顿，邢医生抱着邢小雨急转过身，皱眉瞪着跟在身后拎着大包小袋的人，“喂！你怎么还跟着？”
“我…送你们去车站就……”
邢医生打断他的解释：“我们去那边的临时停靠点等你，你麻利点儿去开车。”
霁晓一怔，完美地表现出“小心翼翼到喜笑颜开”的神情变化，愣愣地缓冲了一下思路，这才迈开大步往回跑。
他的车还停在幼稚园那边的停车场。
“爸爸真勇敢。”小孩子误将他的让步当成驱赶。
邢医生捏捏他的小胖脸，“小雨害怕怪叔叔吗？”
小胖手揉揉脸，点头：“……唔。”
“别怕，”邢医生把他往上掂了掂，凑近去在软软的耳朵边温声低语：“刚刚那个叔叔是妈妈派来保护你的哟！”
“啊？妈妈派来的吗？”
“嗯！”邢医生亲亲他的额头，犹豫着问道：“那……如果让叔叔照顾你，你愿不愿意？”
“爸爸呢？爸爸不要小雨了吗？”
“……”邢医生没想到小孩儿会听岔，这样的反问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的一时语塞被小家伙误作为抛弃的信号，泪水眨眼间就漫上了提溜的眼，哇哇的哭声也是越来越凶，“呜呜，我不要叔叔…我要爸爸，呜呜…爸爸…啊……”
小身体哭得一抖一抖地，搭着肩膀的手扣成圈，紧紧箍着邢医生的脖子。小孩儿的世界就丁点儿大，爸爸是他的天和地。
“宝贝儿、宝贝儿？不哭不哭……爸爸不走，爸爸什么时候说要走吶？”
拍背、亲亲都不管用。也许因为孕育于悲伤之中，小孩儿天生怕孤独，眼泪也多。
“……爸爸不肘。”小孩儿吸吸鼻子。
“不走不走，怎么都不走！”
絮絮叨叨，又哄又劝，好不容易停下大哭，小胳膊小手却不愿意松开邢医生分毫。
“小雨，好好听爸爸说噢。”邢医生看着小孩儿眼睛，“爸爸不走，爸爸是要和叔叔一起照顾你，两个人一起，一起！”
小孩儿没回应，继续嘤嘤了一小阵，然后才在邢云的下巴上蹭蹭泪眼，瘪着嘴问：“真的吗？”
“嗯！”邢医生用力点点头，想了想又添上一剂安心药：“宝宝还记不记得爸爸跟你提过的舅舅，那个在国外学习当医生的舅舅？”
宝宝揉揉眼睛，瘪着嘴点头。
“刚刚那个‘怪叔叔’就是你的舅舅啊，妈妈的弟弟！”
学校留的小作业——完成家庭树。
填到“舅舅”这个称谓的时候，邢医生犹豫着，最终没忍心隐瞒，也不想把自己与霁晓之间的问题带进孩子的意识里。于是，心平气和地跟他讲了这个远在海外的，带着血缘羁绊的亲舅舅。
小孩儿稍稍安心下来，之前哭得太厉害，情绪缓和之后，很快觉得困倦，恹恹地把头搭在邢医生脖颈里。
霁晓大概是怕邢医生突然改变主意，很快将车开了过来，熟练滑进临时停靠带，打开窗户，示意父子俩上车。
邢医生打开车门，弗一坐进去便扫见了后座早已安好的儿童安全座椅。
眼神询问。
“之前就买了，今天上班前装好的。”霁晓解释，脸色微微窘迫。
邢医生已经懒得再对他这些‘胸有成竹’的举动多话，抱着孩子坐进去，小声安抚着将孩子放进座椅。
“你现在住在哪里？”经过某片住宅区时，邢医生忽然问道。
“暂时住在宾馆，房子……还在找。”邢医生住的地方他已经去过无数次，问中介、自己跑，始终没寻到临近的住所。
他不想回去那个没有姐姐的家。
他后悔那时的自己只知闷头前进，没能察觉姐姐决意的离去。
姐姐，那个总是护着他的姐姐。
他曾怪罪父母世俗，也曾在异国他乡见识了世态炎凉后带着对陆铭的深深愧疚替他们稍稍开解。
然而，这一切的情感转变在得知姐姐孤独离世之后，都化成了愤怒和灵魂深处的陌生、失望。
他曾庆幸当初的选择，让自己有足够的底气挣脱、远离、独立。同时，他又无比痛恨这个选择。
独自承受恋人辞世的姐姐，梦想被重创的邢云，于绝恋之中诞生的小雨。
他深爱的人们最需要的时刻，他都在缺席。
邢云也在此时想起霁景。
他曾一度气愤她对陆铭离世的反应——没事儿人似的，没心没肺地休养着，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后来，这点不满连同对霁晓决然离去的不解，愈演愈烈，在自己忽然被调往病理科那天到达顶点。
“如果你们姐弟不拿感情当回事，也请你们尊重亡者的感受，还有我的工作和梦想。”
仍能清楚记起，那时自己自以为是的质问指责。
种种迹象显示，自己的调职是因为霁景‘从中作梗’。
临床转病理，意味着一切都得从头而来。
直至她猝然离世，邢云才知道自己的误解有多深——去意已决的人，之所以能默然忍受一切，只因为她的肚子里，有了陆铭的孩子。
留下属于陆铭的孩子，是支撑她走完那段凄苦时光的唯一。
“我和陆铭，都算得上孤苦无依吧。唔…其实也不算，我有霁晓，他有你和叔叔、阿姨。邢云吶……陆铭他是靠你父母的照拂长大的，以后我和陆铭的孩子，可能也要麻烦你吶。如果…如果有来世，希望我和他能够加倍报答你们。”
进产房前的那通电话，其实是诀别。
孩子的降生，用尽了这个女人最后的坚强。她一直，一直在等着和陆铭另一个世界的团聚。
弥留之际，她才敢坦露自己的情绪。
“原谅我那个傻弟弟吧…想要摆脱那些人的控制，只能往远处跑，飞高一些……他的用心，我想你总会明白的，一定要等着他啊。病理科的工作相对轻松，正好方便你休养，一次手术不成，就再换个地方试试，苦是苦了些…总之，别放弃你的手……我要去见陆铭吶…真是的，让他一个人在那边等了这么久。你、你们别学我，别放弃…要替我们幸福……霁晓和孩子就拜、拜托你了……对不起，对不起，邢云。”
断断续续的语气，苍白的唇，锥心的话，今回想都满是苦楚。
自己尚且如此难过，霁晓又该如何？相较这些，不告而别算得了什么？自己在计较什么？矫情什么？
别骗自己了！
沉默了这么久，就算不能与霁晓并肩战斗，也该给他一个能够回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