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乱反正,天日重明。我同国璋先生的来往也多了起来。据我个人的估计,我们在“浩劫”前后的来往,性质和内容,颇有所不同。劫前集会,多是务虚;劫后集会,则重在务实。从前,我们这一群知识分子,特别是老知识分子,又特别是在外国待过的老知识分子,最初还是有理智、有自知之明的。我们都知道自己是热爱祖国的,热爱新社会的,对所谓“解放”是感到骄傲的。然而,天天开会,天天“查经”,天天“学习”,天天歌功。人是万物之灵,但又是很软弱的动物,久而久之,就被这种环境制造成了后现代主义的最新型的“基督教徒”,一脑袋“原罪”思想,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罪恶滔天,除非认真脱胎换骨,就无地自容,就无颜见天下父老。我的老师中国当代大哲学家金岳霖先生,学贯中西,名震中外,早已过了还历之年,头发已经黑白参半。就是这样一个老人,竟在一次会上,声音低沉,眼睛里几乎要流出眼泪,沉痛检讨自己。什么原因呢?他千方百计托人买一幅明朝大画家文征明的画。我当时灵魂的最深处一阵战栗,觉得自己“原罪”的思想太差劲了,应该狠狠地向老师学习了。
我同国璋也参加了不少这样的会,他是怎样思考的,我不知道。反正他是一个老党员,“原罪”的意识应该超过我们的。我丝毫也没有认为,中国的老知识分子都是完美无缺的。我们有自己的缺点,我们也应该改造思想。但是,事实最是无情的,当年一些挥舞着“资产阶级法权”大棒专门整人的人,曾几何时,原形毕露:他们有的不只是资产阶级思想,而且还有封建思想。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这话扯远了,还是收回来讲劫后的集会吧,此时“四人帮”已经垮了台,“双百方针”真正得到了实现。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了思想的活跃,带来了重新恢复起来的干劲。外国语言文学界也不例外。我同国璋先生,还有“洋三家村”的全体成员,以及南南北北的同行们,在暌离了十多年以后,又经常聚在一起开会。但是,现在不再是写不完的检讨,认不完的罪,而是认真、细致地讨论一些为适应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有关外国语言文学的问题。最突出的例子是编写《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和“语言卷”的工作。此时,我们真正是心情愉快,仿佛拨云雾而见青天。那一顶顶“资产阶级法权”、“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虚无缥缈的、至今谁也说不清楚的、然而却如泰山压顶似的大帽子,“三山半落青天外”了。我们无帽一身轻,真有用不完的劲。我同国璋每次见面,会心一笑,真如“如来拈花,迦叶微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最难忘的是当我受命担任“语言卷”主编时的情景。这样一部能够而且必须代表有几千年研究语言学传统的世界大国语言学研究水平的巨著,编纂责任竟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真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我考虑再三,外国语言部分必须请国璋先生出马负责。中国研究外国语言的学者不是太多,而造诣精深,中西兼通又能随时吸收当代语言新理论的学者就更少。在这样考虑之下,我就约了李鸿简同志,在一个风大天寒的日子里,从北大乘公共汽车,到魏公村下车,穿过北京外院的东校园,越过马路,走到西校园的国璋先生的家中,恳切陈词,请他负起这个重任。他二话没说,立即答应了下来。我刚才受的寒风冷气之苦和心里面忐忑不安的心情,为之一扫。我无意中瞥见了他室中摆的那一盆高大的刺儿梅,灵犀一点,觉得它也为我高兴,似向我招手祝贺。
从那以后,我们的来往就多了起来,有时与《大百科》有关,有时也无关。他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种了荷兰豆,几次采摘一些最肥嫩的,亲自送到我家里来。大家可以想象,这些当时还算是珍奇的荷兰豆,嚼在我嘴里是什么滋味,这里面蕴含着淳厚的友情,用平常的词汇来形容,什么“鲜美”,什么“脆嫩”,都是很不够的。只有用神话传说中的“醍醐”,只有用梵文amra(不死之药)一类的词儿,才能表达于万一。
他曾几次约我充当他的硕士生和博士生答辩委员会主席,请我在他住宅附近的一个餐厅里吃饭,有一次居然吃的是涮锅子。他也到我家来过几次,我们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我们谈论彼此学校的情况,谈论当前中国文坛、特别是外国语言文学界的新情况和新动向,谈论当前的社会风气。谈论最多的是青年的出国热。我们俩都在外国待过多年,决不是什么土包子,但是我们都不赞成久出不归,甚至置国格与人格于不顾,厚颜无耻地赖在那个蔑视自己甚至污辱自己的国家里不走。我们当年在外国留学时,从来也没有久居不归的念头。国璋特别讲到,一个黄脸皮的中国人,那几个诺贝尔奖金的获得者除外,在民族歧视风气浓烈的美国,除了在唐人街鬼混或者同中国人来往外,美国社会是很难打进去的。有一些中国人可以毕生不说英文,依然能过日子。神话传说中说道人成道,鸡犬升天,那一些中国人把一块中国原封不动地搬过了汪洋浩瀚的太平洋,带着鸡犬,过同在中国完全一样的日子,笑骂由他笑骂,好饭我自吃之,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同国璋禁不住唏嘘不已。“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我们不是楚囚,也无明昌可话,但是我们的心情是沉重的,我们是欲哭无泪了。岂不大可哀哉!
最让我忆念难忘的是在我八十岁诞辰庆祝会上,我同国璋兄的会面。人生八十,寿登耄耋,庆祝一下,未可厚非。但自谓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绩,而校系两级竟举办了这样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大会在电教大厅举行。本来只能容四百多人的地方,竟到了五六百人。多年不见的毕业老同学都从四面八方来到燕园,向我表示祝贺。我的家乡的书记也不远千里来了。澳门的一些朋友也来了。我心里实在感到不安。最让我感动的是接近米寿的冯至先生来了,我的老友,身体虚弱、疾病缠身的吴组缃兄也坐着轮椅来了。我既高兴,又忐忑不安,感动得我手忙脚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又实在出我意料,国璋兄也带着一个大花篮来了。我们一见面,仿佛有什么暗中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们,不禁同时伸出了双臂,拥抱在一起。大家都知道,这种方式在当前的中国还是比较陌生的。可我们为什么竟同时伸出了双臂呢?中国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在我们两人的心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早已埋下了超乎寻常的感情,一种“贵相知心”的感情。在当时那一种场合下,自然而然地爆发了出来,我们只能互相拥抱了。
在我漫长的一生中,那一次祝寿会是空前的,是我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我周旋在男女老少五六百人的人流中,我眼前仿佛是一个春天的乐园,每一个人的笑容都幻化成一朵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一片锦绣。当我站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心中一时激动,眼泪真欲夺眶而出,片刻沉默,简直说不出话来。此情此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已年届耄耋,一生活得时间既长,到的地方又多。我曾到过三十来个国家,有的国家我曾到过五六次之多,本来应该广交天下朋友,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我确实交了一些朋友,一些素心人,但是数目并不太多。我自己检查,我天生是一个内向的人,我自谓是性情中人。在当今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合时宜的。但是,造化小儿仿佛想跟我开玩笑,他让时势硬把我“炒”成了一个社会活动家,甚至国际活动家。每当盛大场合,绅士淑女,峨冠博带,珠光宝气,照射牛斗。我看有一些天才的活动家,周旋其中,左一握手,右一点头,如鱼得水,畅游无碍。我内心真有些羡煞愧煞。我局促在一隅,手足无所措,总默祷苍天,希望盛会早散,还我自由。这样的人而欲广交朋友,岂不等于骆驼想钻针眼吗?
我因此悟到:交友之道,盖亦难矣。其中有机遇,有偶合,有一见如故,有相对茫然。友谊的深厚并不与会面的时间长短成正比。往往有人相交数十年,甚至天天对坐办公,但是感情总是如油投水,决不会融洽。天天“今天天气,哈,哈,哈”,天天像英国人所说的那样像一对豪猪,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天天在演“三岔口”,到了成不了真正的朋友。
反观我同国璋兄的关系,情况却完全不同。我们并不在一个学校工作,见面的次数相对说来并不是太多。我们好像真是一见如故,一见倾心,没有费多少周折。我们也都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终于成了朋友,成了知己的朋友。难道真如佛家所说的那样人与人之间有缘分吗?
了解了我在上面说的这个过程,就能够知道,国璋的逝世对我的心灵是多么大的打击。我们俩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有什么来生,有什么天堂。能够有来生和天堂的信仰,也不是坏事,至少心灵可以得到点儿安慰。但是,我办不到。我相信我们都只有一次生命,一别便永远不能再会。可是,如果退一步想,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我们居然能够相逢,而且成了朋友,这难道不能算是最高的幸福吗?遗体告别的那一天,有人劝我不要去。我心里想的却是,即使我不能走,我爬也要爬到八宝山。这最后的一面我无论如何也要见的。当我看到国璋安详地躺在那里时,我泪如泉涌,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从此人天暌隔,再无相见之日了。呜呼,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1994年9月24日
悼念邓广铭先生
我认识恭三(邓先生之字)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因为同是山东老乡,我们本应该在20年代前期就在济南认识的。但因他长我四岁,中学又不在一个学校,所以在那里竟交臂失之,一直到了30年代前期才在北京相识,仍然没有多少来往。紧接着,我又远适异域,彼此不相闻者十余年。1946年,我从欧洲回国,来北大任教。当时恭三是胡适之校长的秘书。我每每到沙滩旧北大孑民堂前院东屋校长办公室去找胡先生,当然都会见到恭三,从此便有了比较多的来往,成了算是能够知心的朋友了。
恭三是历史学家,专门治宋史,卓有建树,腾誉国内外士林,为此道权威。先师陈寅恪先生有一个颇为独特的见解。他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写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而“复振”的希望有一部分他就寄托在恭三身上。他接着写道:“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应致力者。”然而这一件工作邓并不容易做,因为《宋史》阙误特多,而在诸正史中,卷帙最为繁多,由此可见,欲治《宋史》,必须有勇气,有学力。“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恭三就属于这仅有的“几人”之列。对于《宋史职官志考证》一书,陈先生的评价是:“其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这是极高的评价。熟悉陈先生之为人者,都知道,陈先生从不轻易月旦人物,对学人也从未给予廉价的赞美之词。他对恭三的学术评价,实在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的。
近些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国内大学及科研机构中,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事业者,大都有后继乏人之慨叹。实际情况也确实是这样,确实值得人们担忧。阻止或延缓这种危机的办法,目前还没有见到。有个别据要津者,本应亡羊补牢,但也迟迟不见行动,徒托空言,无济于事。这绝非杞人忧天的想法,而是迫在眉睫的灾难。我辈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虽然知之甚急,忧之极切,也只能“惊呼热中肠”而已。
在这样的危机中,宋史研究当然也不会例外。但是,恭三是有福的。他的最小的女儿邓小南,女承父业,接过了恭三研究宋史的衣钵,走上了研究宋史的道路,虽然年纪还轻,却已发表了一些颇见水平的论文,崭露头角,将来大成可期。恭三不出家门,就已后继有人,他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或九天之上了。我也为老友感到由衷的高兴。
恭三离开我们时,已经达到九十岁高龄。在中国几千年的学术史上,我还想不起哪一个学者曾活到这般年纪。但是,从他的身体状态,特别是心理状态上来看,他本来是还能活下去的。他虽身患绝症——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病床上还讲到要回家来写他的《岳飞传》。我们也都希望,他真能够“岂止于米,相期以茶”。即使达不到一百零八岁的茶寿,但是九十九岁的白寿,或者一百岁的期颐,努一把力,还是有希望的。可是死生之事大矣,是不能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的。我们含恨同他告别了。
回忆我们长达半个世纪的交谊,让我时有凄凉寂寞之感。解放前在沙滩时,我们时常在一起闲聊,上天下地,无所不聊,但是聊得最热烈的却是胡校长竞选国民党的国大代表和传说蒋介石放出风来有意推胡为“总统”的事。我们当时政治觉悟都不够高,但是,以我们那种很低的水平,也能够知道蒋介石之心是路人皆知。可笑或可悲的是,聪明如胡先生者竟颇有相信之意。我们共同的结论是,胡毕竟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的,是一个书呆子。
以后不久,我同恭三等一批也是书呆子的人,迎来了解放,一时心情极为振奋。1962年以后,朗润园六幢公寓楼落成,我们相继搬了进来。在风光旖旎的燕园中,此地更是特别秀丽幽静。虽然没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却也有茂林修竹,翠湖青山。夏天红荷映日,冬日雪压苍松。这些当然都能令人赏心悦目,这已极为难得。但是,光有好风景,对一些书呆子如不佞者,还是不够的,我需要老朋友,需要素心人。陶渊明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这正是我所要求的,而我也确实得到了。当年全盛时期,张中行先生住在这里,虽然来往不多,但是早晨散步时,有时会不期而遇,双方相向拱手合十,聊上几句,就各奔前程了。这一早晨我胸中就暖融融的,其乐无穷。组缃是清华老友,也曾在这里住过。常见一个戴儿童遮阳帽的老头儿,独自坐在湖边木椅上,面对半湖朝日,西天红霞。我顾而乐之,认为这应当归入朗润几景之中。“素心人”中,当然有恭三在。我多次讲过,我是最不喜欢拜访人的人,我同恭三,除了在校内外开会时见面外,平常往还也不多。四五年前,我为写《糖史》查资料,每天到北大图书馆去。回家时,常在路上碰到恭三,他每天上午11点前必到历史系办公室去取《参考消息》。他说,他故意把《参考消息》订在系里,以便每天往还,借以散步,锻炼身体。两耄耋老人每天在湖边相遇,这也可算是燕园后湖一景吧。
然而,光阴荏苒,时移世异,曾几何时,中行先生在校外找到房子,乔迁新居。虽然还时通音问,究亦不能在清晨湖畔,合十微笑了。我心头感到空荡荡的,大发思古之幽情。但是,中行先生还健在,同在一城中,楼多无阻拦,因此,心中尚能忍受得住。至于组缃和恭三,则情况迥乎不同。他们已相继走到了那一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再也不回来了。此时,朗润园湖光依旧潋滟,山色依旧秀丽,车辆依旧奔驰,人物依旧喧闹。可是在我的心中,我却感到空虚、荒寒、寂寞、凄清,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真想“独怆然而涕下”了。默诵东坡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聊以排遣忧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