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人口比丹麦还多,夜里,灯光把天幕渲染得微微如橙,好像顽童在黑油漆滴入了几点红色,搅出稠紫,如汉代的漆屏风。这时,窗前碧桃树黑色的剪影在夜色里被分辨出来,像火堆前的刀戟。树枝齐齐向上伸张。春天里,它们总是这样,即使在夜里也想举手发言。
我不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除了让妻子到窗前观看,并说不出什么。
这些树枝让我想到合唱。我小学的女同学的名字中,很多叫什么“枝”的,这时觉出此名的美丽。树的歌声传到远方,只是波长在二十赫兹以下,我们听不到。草为它们搞背景音乐,唰唰拨弦。
这时候为什么不把我们认为好的音乐都找来听一遍呢?在日历上标注——莫扎特长笛K313,奥芬巴赫《霍夫曼的故事》,梆笛《三六》,肖邦《波罗乃兹》,舒曼《童年情景》,三弦《小行舟》,弗罗明高,柯达伊《小弥撒》,斯美塔纳《我的一生》,管子《放驴》。写满整个春天,每一天是一种植物一种色彩一种乐器。然后把这本日历藏起来留到晚年。这些记录下面压着春分、谷雨、清明和十八、廿六。
在春天的鼓动下,我也写了一点有关音乐的随笔。但以文字描述或感受音乐,实在是天下最难的一件事。它比肝脏把酒分解成甲醇和水难得多,欲辨已忘言。音乐的语言不是人类所掌握并引以为自豪的表达哲学和爱情或数学与计算机的语言,它们广大而无隔膜。人类惟一等同于音乐的语言是笑声,我们知道笑声的含义,同时不需要在各个种族之间进行翻译。我觉得,音乐使我们降低到——实际是上升到——植物与昆虫的高度,懂得感恩,懂得欣喜和开放。当风吹青草,草叶把细碎的阳光抛撒过来的时候,我常常以为那是草的笑声。草把它每天要说的话密密麻麻地写在袖口上,迎风挥洒。而我们从中也感到了巴赫那种细密、交织、庄重、宁静、和谐的旋律。
这一切我们怎么能够说得出呢?
和音乐在一起就是和朋友在一起,在音响前坐下,惟一的话只是:
你听,你听……
鲍尔吉·原野
2000年春分于沈阳
岐山中路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