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流自在心:季羡林首次谈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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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关于爱国(4)

大家都知道,我说陈先生是三世爱国,三代人。第一代人陈宝箴出生于1831年,1860年到北京会试,那时候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陈宝箴先生在北京城里看见西方烟火冲天,痛哭流涕。1895年陈宝箴先生任湖南巡抚,主张新政,请梁启超做时务学堂总教习。陈宝箴先生的儿子陈三立是当时的大诗人,陈三立就是陈散原,也是爱国的,后来年老生病,陈先生迎至北京奉养。1937年陈三立先生生病,后来卢沟桥事变,陈三立老人拒绝吃饭,拒绝服药。前面两代人都爱国,陈先生自己对中国充满了热爱,有人问为什么1949年陈先生到南方来,关键问题在上次开会之前就有点争论。有一位台湾学者说陈先生对国民党有幻想,要到台湾去。广州一位青年学者说不是这样。实际上可以讲,陈先生到了台湾也是爱国,因为台湾属于中国,没有出国,这是诡辩。事实上,陈先生到了广东不再走了,他对蒋介石早已失望。40年代中央研究院院士开会,蒋介石接见,陈先生回来写了一首诗“看花愁近最高楼”,他对蒋介石印象如此。

大家一般都认为陈先生是钻进象牙塔里做学问的,实际上,在座的与陈先生接触过的还有不少,我也与陈先生接触了几年,陈先生非常关心政治,非常关心国家前途,所以说到了广东后不再走了。陈先生后来呢,这就与我所讲的第二个问题有关了。

陈先生对共产主义是什么态度,现在一些人认为他反对共产主义,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大家看一看浦江清《清华园日记》,他用英文写了几个字,说陈先生赞成Communism(共产主义),但反对Russian Communism,即陈先生赞成共产主义,但反对俄罗斯式的共产主义。浦江清写日记,当时不敢写“共产”两个字,用了英语。说陈先生反对共产主义是不符事实的。那么,为什么他又不到北京去,这就涉及我讲的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讲了陈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重点在“真正”,三代爱国还不“真正”吗?这第二个问题讲陈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

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做了有80年了,有一点体会。中国这个国家呢,从历史上讲始终处于别人的压迫之下,当时是敌人现在可能不是了,不过也没法算,你说他们现在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世界上哪有血统完全纯粹的人!没有。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混血,广州还好一点,广东胡血少。我说陈先生为什么不到北京去?大家都知道,周总理、陈毅、郭沫若他们都希望陈先生到北方去,还派了一位陈先生的弟子来动员,陈先生没有去,提出的条件大家都知道,我也就不复述了。到了1994年,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我写过一篇文章:《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我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由于历史条件决定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爱国,刚才我已讲过了;第二个骨头硬,硬骨头,骨头硬并不容易。毛泽东赞扬鲁迅,说鲁迅的骨头最硬,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

三国时祢衡骂曹操。章太炎骂袁世凯,大家都知道,章太炎挂着大勋章,赤脚,到新华门前骂袁世凯,他那时就不想活着回来。袁世凯这个人很狡猾,未敢怎么样。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硬骨头,这种精神,据我了解,欧洲好像也不大提倡。我在欧洲呆了多年,有一点发言权,不过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所以,爱国是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的一个传统,硬骨头又是一个传统。

陈先生不到北京,是不是表示他的骨头硬,若然,这下就出问题了:你应不应该啊?你针对谁啊?你对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骨头硬吗?我们50年代的党员提倡做驯服的工具,不允许硬,难道不对吗?所以,中国的问题很复杂。

我举两个例子,都是我的老师,一个是金岳霖先生,清华园时期我跟他上过课;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到北大后我听过他的课,我当时是系主任。这是北方的两位,还可以举出其他很多先生,南方的就是陈寅恪先生。

金岳霖先生是伟大的学者,伟大的哲学家,他平常非常随便,后来他在政协呆了很多年,我与金岳霖先生同时呆了十几年,开会时常在一起,同在一组,说说话,非常随便。有一次开会,金岳霖先生非常严肃地作自我批评,绝不是开玩笑的,什么原因呢?原来他买了一张古画,不知是唐伯虎的还是祝枝山的,不清楚,他说这不应该,现在革命了,买画是不对的,玩物丧志,我这个知识分子应该做深刻的自我批评,深挖灵魂中的资产阶级思想,不是开玩笑,真的!当时我也有点不明白,因为我的脑袋也是驯服的工具,我也有点吃惊,我想金先生怎么这样呢,这样表现呢?

汤用彤先生也是伟大学者,后来年纪大了,坐着轮椅,我有时候见着他,他和别人说话,总讲共产党救了我,我感谢党对我的改造、培养;他说,现在我病了,党又关怀我,所以我感谢党的改造、培养、关怀,他也是非常真诚的。金岳霖、汤用彤先生不会讲假话的,那么对照一下,陈先生怎么样呢?我不说了。我想到了孟子说的几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陈先生真够得上一个“大丈夫”。

现在有个问题搞不清楚,什么问题呢?究竟是陈先生正确呢,还是金岳霖、汤用彤先生和一大批先生正确呢?我提出来,大家可以研究研究,现在比较清楚了。改革开放以后,知识分子脑筋中的紧箍咒少了,感觉舒服了,可是50年代的这么两个例子,大家评论一下。像我这样的例子,我也不会讲假话,我也不肯讲假话,不过我认为我与金岳霖先生一派,与汤用彤先生一派,这一点无可怀疑。到了1958年“大跃进”,说一亩地产十万斤,当时苏联报纸就讲一亩地产十万斤的话,粮食要堆一米厚,加起麦秆来更高,于理不通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完全是荒谬的,当时我却非常真诚,像我这样的人当时被哄了一大批。我非常真诚,我并不后悔,因为一个人认识自己非常困难,认识社会也不容易。

我常常讲,我这个人不是“不知不觉”,更不是“先知先觉”,而是“后知后觉”,我对什么事情的认识,总比别人晚一步。今天我就把我最近想的与知识分子有关的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考虑考虑,我没有答案。我的行动证明我是金岳霖先生一派、汤用彤先生一派,这一派今天正确不正确,我也不说,请大家考虑。

现在,我的发言结束了,谢谢大家。

1999年11月

爱国与奉献

最近清华大学和北京同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共同推出了大型电视专题片《我愿以身许国》暨《科学家的故事》。我参加了首映式。前者讲的是两弹一星23位科学家的故事,后者讲的是中国其他将近一百位科学家的故事,二者实相联系,合成一体。我看了后大为兴奋,大为震动,大为欣悦,大为感激,简直想手舞足蹈了。我们要感谢以顾秉林校长为首的清华大学的校领导,感谢同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徐林旗总经理。没有他们的努力,这两部电视片是完成不了的。我欢呼这部优秀的电视专题片的诞生。我相信,将来当这部电视片在全国放映的时候,会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参加到我们欢呼的行列里来的。

这两部片子的意义何在呢?

我归纳为两点:爱国与奉献。以爱国主义的情操来推动奉献精神;以奉献的实际行动来表达爱国主义的情操。二者紧密相联,否则爱国主义只是一句空话,而奉献则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历数千年而未衰。原因是中国历代都有外敌窥伺,屠我人民,占吾土地,从而激起了我们民族的爱国义愤,奋起抵抗,前赴后继,保存了我们国家的领土完整,维护了我们人民的生命安全,一直到了今天。

到了今天,我们国家虽然仍然处于发展中国家行列中,但是早已换了人间,我们在众多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在全世界普遍的经济不景气的气氛中,我们却一枝独秀。我们国家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地位日益崇高。没有我国的参加,世界上任何重大问题都是解决不了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必要大声疾呼地提倡爱国主义吗?

我的意见是:有必要,而且比以前更迫切。我们目前的处境是,从一个弱国逐渐变为一个强国。我们是一个有13亿人口的大国。这种转变会引起周边一些国家的不安。虽然我们国家的历届领导人都昭告天下:我们决不会侵略别的国家,但是我们也决不会听任别的国家侵略我们。这样的话,他们是听不进去的。特别是那一个狂舞大棒,以世界警察自居,肆意干涉别国内政的大国,更是视我为眼中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国歌”中的一句话:“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还有其现实的意义。

因此,我们眼前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不但不能削弱,而且更应加强。我们还要把爱国与奉献紧密结合起来。如果没有两弹一星的元勋们的无私奉献精神和行动,如果我们今天仍然没有两弹一星,我们的日子怎样过呀!那一个大国能像现在这样比较克制吗?说不定踏上我国土地的不仅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打着膏药旗的侵略者,还会有打着另外一种旗帜的侵略者。

想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缅怀23位两弹一星的元勋们以及他们的助手们的丰功伟绩。他们长期从家中“失踪”,隐姓埋名,躲到沙漠深处,战严寒,斗酷暑,忍受风沙的袭击,奋发图强,终于制造出来了两弹一星,成了中国人民的新的万里长城。他们把爱国与奉献紧密地结合起来。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我是不是过分夸大了两弹一星的作用呢?决不是。以那个大国为首的力图阻碍我们前进的国家,都是唯武器论者。他们怕的只是你手中的真家伙。希望我们全国人民认真学习两弹一星的元勋们,也把爱国与奉献紧密结合起来。我们将成为世界大国是历史的必然,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2002年5月2日

再谈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这样一个题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写了文章,做过发言。我自己在过去的一些文章中也曾谈到过这个题目。如果说我对这个题目有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我曾指出来,不要一看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东西。爱国主义有两种:一种是正义的爱国主义,一种是邪恶的爱国主义。日寇侵华时中日两国都高呼爱国,其根本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正义的,一个是邪恶的。如果有人已经做过这样的论断,那就怪我老朽昏庸,孤陋寡闻,务请普天下大方家原谅则个。

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思想家,但好胡思乱想。俗话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希望,这一句话能在我身上兑现。简短直说,我想从国籍这个角度上来探讨爱国主义。按现在的国际惯例,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国籍。听说有人有双国籍,情况不明,这里不谈。国际法大概允许无国籍。二战期间,我滞留德国。中国南京汪伪政府派去了大使。我是绝对不能与汉奸沾边的,我同张维到德国警察局去宣布自己无国籍。

爱国的国字,如果孤立起来看,是一个模糊名词。哪里的国?谁的国?都不清楚。但是,一旦同国籍联系在一起,就十分清楚了。国就是这个国籍的国。再讲爱国的话,指的就是爱你这个国籍的国。

如果一个国家热爱和平,决不想侵略、剥削、压迫、屠杀别的国家,愿意同别的国家和平共处。这样的国家是值得爱的,非爱不行的。这样的爱国主义就是我上面所说的正义的爱国主义。反之,如果一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专心致志地侵略别的国家,征服别的国家,最终统一全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样的国家是绝对不能爱的,爱它就成了统治者的帮凶。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是相通的,是互有联系的。保卫世界和平是两者共同的愿望。

要举具体的例子嘛,就在眼前。二战期间,西方一个德国,领袖是希特勒。东方一个日本,头子是东条英机。两国在屠杀别国人民的时候,都狂呼爱国主义。这当然就是我上面所说的邪恶的爱国主义。两个国家、两个头子的下场是众所周知的。

这种情况已经是“俱往矣”。然而到了今天,居然还有一个大国,亦步亦趋地步希特勒、东条英机的后尘,手舞大棒,飞扬跋扈,驻军遍世界,航空母舰游弋于几大洋。明明知道,别的国家是不可能从外面进攻它的,却偏搞什么导弹防御系统。任何国家屁大的事,它都要过问。不经过它的批准,就是非圣无法。联合国它根本看不起,它就是天下的主人。

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的爱国主义怎样表现?这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值不值得爱?这是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要慎重考虑的问题。我一个局外人不敢越俎代庖。

2002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