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汉赋琅华照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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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盛世才子的无奈愁绪(1)

悲情只因出名早

据说,在长沙贾谊故居曾有一口井,大诗人杜甫经过此地,专门作了一首名为《清明》的诗。其中有这样一句:“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虽然今日这口井已经不复存在了,但史料上记载,这口井实为贾谊所修,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上还有过记载,称之为太傅井或者壶井。

只是年代久远,如今人们已经无法考究这口井的具体位置了,但是因为杜甫为这口井留下了诗句,所以太傅井又称长怀井。

虽然如今时日太长,今人已经无法观赏到这口井的真实面貌,但徜徉太傅府,在那灰砖青瓦中流连漫步,依稀能从这些古旧的残垣中感受到昔日贾谊在井边而立,孤单、绰约而又虚幻的身影。

贾谊被贬来长沙当太傅的时候仅仅二十三岁,正是年轻有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仕途上的突然跌落不免让他心灰意冷,所以他修井自怜,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民国时期有一个女子说过:“啊,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子便是张爱玲,她年纪轻轻就享誉上海滩,这话由她来说,的确够资格。

但是对贾谊来说,张爱玲的这一番论调无疑有着讽刺意味,因为贾谊正是因为出名太早,才遭受了悲剧命运。正因为贾谊的思想过于超前,所以,那个时代无法将他容下。

贾谊年纪轻轻便满腹文采,他从小就博览群书。少年时期跟随着荀子的徒弟学习百家之术,温读《春秋左氏传》,十八岁的时候就以出色的诗词歌赋才能崭露头角。而后被汉文帝赏识,进宫为博士,就此迈入了仕途。仅仅二十一岁的他,是当时所有的博士里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出名早,并没有带给贾谊多少快乐。贾谊为人耿直,直言快语,他将自己的一腔抱负宣泄了出来。他或许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才子,却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官员。他在自认为得到了汉文帝的赏识而可以大有作为的时候,却没有看到背后那一双双嫉妒和不满的眼睛。

汉文帝虽然爱贾谊之才华,但他无法与满朝的权贵相抗衡,所以,贾谊渐渐失去了最先的光环,他的仕途不再那么顺利了。然后,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就在贾谊还没有完全领悟为官之道的时候,汉文帝已经听信谗言,对他逐渐疏远。

贾谊的激情抱负忽然没有了施展的平台,因为汉文帝的疏远。长安,这样一个群星云集的大舞台,贾谊已经很久没有在上面崭露头角了,这个年轻气盛、张狂倜傥的年轻人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停滞状态。

贾谊是敏锐的,他可以看到当时人们未能触及的问题,他能看到未来需要解决的弊端;然而这对于正直激昂的文人来说,仕途总是格外不好走。

汉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高峰时期,是一个大一统的封建中央集权统治下的盛世。在这个群星闪耀的舞台中,一切都散发出了夺目的光辉,汉代的文化在这个时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和膨胀,令后人为之仰视。但其实在汉朝初期,因为刚刚从烽火硝烟中走出来,所以积累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需要解决,却无法像贾谊所想的那样,一下子消除。

贾谊希望大刀阔斧地将这些问题提早解决,却触碰了那些他不该触碰的人和事,所以,他必须走,离开这个权力和欲望集中的是非之地。贾谊应该是满腹委屈地离开的,不然他不会在途中写下如此悲愤的文字,以寄托自己无奈而又无趣的人生现状。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贾谊只看到了人生的苦,却没想过如何避免此种苦难。他奉旨来到长沙,在湘水边上,贾谊想起了溺水而亡的屈原,因为生不逢时,所以悲壮落难,屈原是高飞的鸿鹄,却被一群燕雀埋没其中,这就是时也,命也。

屈原的悲剧竟在百年后的自己身上重演,贾谊的悲愤无言以表。

遭受了世上无穷无尽的谗言,最终结束生命的屈原可悲可叹。现在的时局是鸾凤蛰伏,怪鸟翱翔;小人得志、享受尊贵,圣人却遭受谗言,无法立足,坏人被认为廉洁;莫邪这样的宝剑反而被说锈钝,抱负无法施展,犹如屈原所处的局面;好像抛弃宝鼎,却视瓦盆为宝物;将跛足的牛马当做骏马,反而让良驹拉车;帽子与鞋子颠倒了位置。哀叹屈原不幸的同时,贾谊也为自己哀叹,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不公正。

南北朝的文学理论家刘勰称贾谊的文章:“理既切至,辞亦通畅,可谓识大体矣。”在这篇《吊屈原赋》中,贾谊将自己和屈原相比较。或许在他心里,自己有着和屈原一样高洁的情操,而命运偏偏对他们二人如此不公,屈原以死明志,但贾谊不太认可这种做法,“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凤凰本应当是志存高远的神鸟,怎么能陷入泥潭无法自拔呢?远离浑浊的世界独自登高,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怎么可以因一时的困难而放弃生命?只要坚持下去,那江湖中的鲸鱼,怎么能受制于蝼蚁鼠辈?这是贾谊真正的想法。

与其毫无意义地死去,喂了鱼虾,不如忍辱活着。贾谊对于未来虽然看不到希望,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信念。有一个外国作家说过:“人是为了反抗过去才成就未来的。”贾谊此刻就充满了这样的心情,他要将失去的都夺回来,所以他要卑微地活着,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贾谊的坚持。

贾谊蛰伏三年之后,再次被调入长安,担任梁怀王太傅。但好景不长,梁怀王在一次骑马中不慎坠马身亡,这再次给了贾谊沉重的打击。他深深自责,一年之后也泪尽而亡,年仅三十三岁。

这位才华横溢的才子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官场周旋,历经宠辱,在逆境中默默坚持,作着无奈的抗争。他自认为心如明镜台,但那风云变幻的名利场中,几分真,几分假,他并没有看透,抑或是他不愿看透。就这样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贾谊始终是悲情多于才情的,他的不谙世事就好像是童话里的月光,温柔地照亮了那清泉底下温柔浮动的水藻。

郁郁不得志,偏有鸟来

汉赋中不乏咏物言志之作,这些作品大多都是因物而兴感,通过对某一具体物品的精确描述和细腻刻画,凸现此物品的某一性质,并由此引发开去,寄托作者个人的内心情怀。贾谊的《鸟赋》乍看起来好像是咏物之作,但却又独具一格,别有新意。首先,它是缘于事而发。《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谈到此赋的写作,有这样详细的记载: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即猫头鹰,古人以为不祥之鸟)。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也就是说,贾谊到长沙做太傅的第三年,突然有一只猫头鹰飞进了他的房间。我国民间早就流传着“夜猫子进宅无好事”的谚语,长沙居民则认为鸟进宅,是个凶兆,预示着有人要死。贾谊自京城被贬谪到长沙,那里地势低洼,湿气阴重,加上个人心情一直郁闷难遣,因此自以为活不长。等他查看了卦书后,更加哀伤,于是就写了这篇赋来安慰自己。

其次,这篇赋并没有直接描写鸟,而是缘于此事而兴发,表达了他的政治忧愤。尽管流露出“齐生死,遗物忘我”的老庄思想,实则仍是他愤世激情的含蓄的表现。因此,贾谊《鸟赋》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咏物赋,但它能够因为一件偶发小事的触动而成篇,却也反映了汉赋创作题材的拓展。

赋作开篇简单介绍了写作缘由:汉文帝前元六年(前174)四月里的一天下午,一只猫头鹰落在了贾谊的屋子里。被人们认为是不吉祥之物的猫头鹰的到来,令贾谊颇觉疑惑,于是找出卦书来看,判断一下这件事包含了怎样的吉凶。只见书上写的是:“野生的鸟类进入居室,就预示着主人将要离世。”再看一看猫头鹰,它面对主人的质询,只是用力地叹息,然后高高地仰起头,拍拍翅膀,却不能用语言真切地表达吉凶。

因此,贾谊就围绕“鸟入宅,吉凶难卜”这件事,有感而发: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贾谊指出世间万物的变化,本来就没有停止过。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过程中,或是推动,或是回还,反复无定。形气的相互转移和相互连续,以及无穷的变迁和蜕化,是非常精微深远的,又怎么能够说得清呢?祸和福是相互伴随的,正如《老子》中说过的那样:“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往往是因祸得福,福中藏祸。忧虑和喜悦聚集在一门之内,吉利和凶险在同一个地方。接着,作者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些观点,他列举了很多事例来证明:春秋时期,吴国强大,吴王夫差战胜了越王勾践,但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于又打败了吴国而称霸;李斯在秦国游说,受到始皇帝的恩宠而当了丞相,到秦二世的时候,却遭到赵高的谗言迫害而遭五刑之毒;傅说曾服劳役,被殷高宗武丁慧眼发现而做了丞相。所以说福祸相互依附缠绕,就像绳索绞合在一起,天命不可解说,谁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呢?

基于对福祸、吉凶的这种认识和理解,贾谊在赋中强调和突出地宣扬的一种人生态度就是:顺天委命,齐生死,等荣辱。这是深受老庄思想影响的出世哲学。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心或或兮,好恶积意;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廖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已。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慸葪兮,何足以疑?

通过论述种种变化无常的天道万物和世间诸色人等生死的原因,来阐发他所宣扬的“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的虚无人生观,这一方面反映了贾谊由积极入世到消极出世的思想变化,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对自身坎坷的命运和不公平的社会现象的愤激。

“史圣”的哀叹

公元前99年,大汉和匈奴进行了一次惨绝人寰的战役。李广利带兵三万,却劳而无功,几乎全军覆灭。李广利仓皇逃回,却将李广的孙子李陵留在了前线孤军作战。寡不敌众,李陵被匈奴大军生擒后投降。大汉朝的这次围剿土崩瓦解,汉武帝苦心组织的一场灭匈奴大戏没能如他所愿地落下帷幕,反而被无情地撕破。这对汉武帝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于是,李陵的投降,成了他愤怒的决口。

作为当时的史官,司马迁成为第一个聚焦点。刘彻就李陵投降的事情征询司马迁的意见。虽然司马迁与李陵私交甚好,但作为一个史官,司马迁还是要有他应有的公道与判断,他告诉刘彻:李陵无错,错的只是这一场准备不足的战争。司马迁的坦白直言,令刘彻彻底无地自容。失败的愤怒令他将司马迁看做了如同罪魁祸首般的罪人,司马迁被投入了监牢。一个史官仗义执言,却换来了阶下囚的下场。墙倒众人推,一时之间,司马迁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史官聚焦了众人的口舌,在力求自保的同时,大家都希望能寻求一个替罪羊。于是来自各级官员的压力无情地蹂躏着他,司马迁一夜之间前途尽毁,仕途暗淡。那些不利的声音就像潮水一般向他奔涌而去,将他淹没在水底,令他越来越感到无法呼吸。

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便要落得如此下场,司马迁在狱中一定是愤愤不平的。按说汉武帝时期的大汉王朝时局安稳,刘彻文治武功,正是需要用人之际,可司马迁始终得不到汉武帝的青睐,究其原因,繁复难述,但是总结起来,只怕是司马迁口舌太硬,无法博得帝王心仪吧。于是他写道:“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时代的不满,应该算得上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生不逢时、顾影自怜的哀叹吧!不过按照国学大师王国维的说法,司马迁这一生是和汉武帝相伴始末的。虽然李陵的投降令司马迁暂时离开了刘彻的视野,而之后的一次谗言,令刘彻对李陵彻底失望,进而大开杀戒,司马迁亦没能逃过劫难。

司马迁虽然活了下来,但比死还要难堪。在酷吏的折磨下,司马迁被施了宫刑,这是对古代男子最为耻辱的刑罚,比死还要痛苦成百上千倍。

这本是要处罚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但司马迁因为一句大实话,遭受了这样的劫难。想来司马迁这样的人一定是想到过死的,但是他在父亲的床前发过誓言,要将《史记》完成,想到自己搜集了那么多年的历史资料,想到父亲期盼的眼神,他怎么能够去死,有时候艰难地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而司马迁选择了前者。

在几年后的一次大赦中,司马迁被无罪释放,重新进入宫廷之中担任官职。可是,官职再高,毕竟经受了那么大的创伤,宫刑这个词,即使是在司马迁的脑海中转一下子,也足以让他痛不欲生,他怎么能和这样一个词联系在一起呢?自视甚高的司马迁一直无法接纳这样耻辱的字眼,天朝和宫刑,还有他自己,这看起来似乎无法联系在一起的事物竟然就这样奇迹般地发生了关联。看着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司马迁所能做的只是埋头于他的《史记》,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不用担心外人异样的眼光,也不用去想屈辱的往事。在司马迁人生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只为《史记》而活。试想一下,如果不是这本书的力量在支撑,只怕他早已倒下。这样一个耿直的男人,也只有理想的力量才能让他走到生命的最后。

世间总有这样一些人,众人皆醉他独醒,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他独自品尝着寂寞。从洪荒之年到汉武时代,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历了太多的曲折离奇,司马迁就算得上是其中一段传奇。随着《史记》的不断修订至完成,他得到的也越来越多,有可能是名垂青史,也有可能是千古扬名。世界是公平的,得到与付出成正比,再多的得到也无法弥补宫刑对司马迁造成的人格侮辱和名誉损害。司马迁《史记》中所呈现出来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不同,或许是因为受过莫大的伤害,所以《史记》中的人物和事件总是出奇的公正。在其中,司马迁尽力营造出了一个清晰坚固、完整无缺的世界。结构严谨,雄伟壮观,那是一处绝好的精神家园。司马迁以自己的残缺之身为后人构筑了这个灵魂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