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的拖延症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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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有不测风云(3)

颜珂活动着小布熊笨重的身体—经过了一整天的锻炼,他已经能控制四肢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了,比如在叶子璐的床头柜上走一圈,虽然锻炼得有点累,但是看起来成效还不错。颜珂大概觉得叶子璐实在靠不住,所以准备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实在不行,他还能自己想办法“走到”医院去!

叶子璐在网上闲逛的时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无意中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拖延症”三个字,一个关于拖延症的视频就跳了出来。

“拖延症,就是逃避一些事情,就是无法开始做事……”

四分多钟的视频,叶子璐看到短片里的棺材砰一声合上,好像从生到死的一辈子就这样茫然而无所得地过去了,她看到短片里的小人不断地列清单,不断地删改,却周而复始着不肯开始做任何事……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了。

叶子璐发现,这种感觉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表达。

就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堵着她的胸口,卡住她的气管。

她整个人被泡在泥浆里,黏稠的液体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逃离,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她无法描述它们,也无法取信于别人。

谁也不会相信的,比如颜珂。

叶子璐看得出来,颜珂已经不想理会她了,大概在他心里—在他们心里,她就是一个好吃懒做、浑浑噩噩的渣滓。

叶子璐能想象出别人在背后会怎么议论她。

失败者、啃老族、没前途、没出路……哪怕将来她踩了狗屎运嫁给有钱人,都会有人酸溜溜地计算着她什么时候被人抛弃。

很久以前,叶子璐就听说过“拖延症”这个词,很多网上的好友似乎都有这个毛病,每天都有人在微博上嚷嚷着自己没状态、拖延症、应该做的事又没做。可是这些仿佛只是一种常态的抱怨,虽然说话的人不至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肯定也多少有些若无其事的态度在里面,才能这样轻松地自我调侃。

叶子璐不清楚别人和她是不是一样的,表面上,她也能用轻松的口气对别人说自己有拖延症,并且举出自己曾经是怎么拖延到最后一分钟,又是怎么样以一种超人的状态险险过关的—好像谈起了一回很了不起的历险似的。

可是她心里清楚,那个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偶尔调皮捣蛋但无伤大雅的“朋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对她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可悲的是,如果不是意外失业,叶子璐竟然没有意识到。

颜珂一直在练习四肢的配合,并且企图用熊的“手”拿起什么东西,可惜“手”太软,东西总是掉,他试了很多次,一直找不到窍门。颜珂有点懊恼,不过依然不屈不挠。等他终于感觉到累了,打算休息一下明天继续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半夜一点了。

他诧异地发现,叶子璐就像个小幽魂一样坐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双目无神,已经在那悄无声息地不知哭了多久。

颜珂觉得,叶子璐这个姑娘就像个神经病一样,心情指数总在两级之间跳来跳去—傍晚的时候她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无聊的综艺节目,笑得前仰后合,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她又伤心得肝肠寸断了。

她心里好像就没有个主次,没有个大事小事的分别。不管多大的压力当头拍下来,她的注意力都能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牵走,可偏偏又不是真的心胸宽阔—因为当时虽然给牵走了,走不远还会给牵回来。

当拖拖拉拉已经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当一个人已经对它产生了焦虑甚至绝望的情绪时,它可能就不再是一种坏习惯……而是某种心理疾病了。

此时已经是万籁俱寂,颜珂虽然满心不耐烦,但也怕把叶子璐刺激出什么好歹,从而将声音放轻了一点,“你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叶子璐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怪圈,除了床头的一亩三分地,哪里都让她不安,她被困在那个小圈子里,拼命地想逃出去,却不敢迈出一步。

叶子璐不吱声,抱着抱枕靠在床头,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身影在昏暗的床头灯下,领口露出一截突兀的锁骨,看起来就像个瘦骨伶仃的女鬼。

颜珂一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一下,五体投地摔在了叶子璐的床头柜上,因为背部太圆润,还滚了滚,他爬了半天未果,只得趴在床头柜上,气喘吁吁地建议说:“我说,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在意结果,从最简单的计划做起—比如规定自己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做一套行测的卷子,之后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每天就早晨起来的时候需要这一点意志力,你总不可能连这也做不到吧?”

叶子璐慢慢地抬起头,她眼睛本来就比别人大一点,哭得红肿了,显得又比平时还大了一圈,看起来年纪小了不少,就像个无助的小动物。

有那么伤心吗?那么伤心还浪费时间,真是……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吗?

颜珂那颗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苛刻的心突然软了一点,他把声音放柔了一点,继续建议说:“要不这样,你可以先试一个星期,就在枕头旁边放一个小记事本,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拿出来,写你上午要做的事,做完了就把本收起来,然后你这一天就自由了,你看怎么样?唉,哭有什么用?慢慢就会好的。”

其实叶子璐哭了一场,已经好很多了。她从来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认真想了想,觉得颜珂说得挺有道理,于是乖乖地点点头,还非常好心地把床头柜上半天翻不过身来的小熊给扶了起来,手掌蹭过小熊的毛,有意无意地抱怨了一句:“我以前不高兴的时候都是抱着小熊睡的……”

颜珂一听,头皮都奓起来了。

隔着棉花和布做的身体,都能摸出他的僵硬来。

“噗……紧张什么,你应该还是清白的,放心吧。”叶子璐嗤笑一声,飞快恢复到没心没肺的境地里,就这么迅捷无比地关灯睡了。

她仿佛格外会蹬鼻子上脸,别人稍稍给她两句好话,她就能顺杆爬,成功地躲避掉所有的压力源。

剩下颜珂一个人……一只熊,默默地坐在黑暗里,无言以对。

颜珂成了一只布熊,没了生理上的需要,仿佛也跟着不需要睡眠了,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从高中毕业一直到现在,他好像一直都很忙碌。

颜珂的外公曾经是本市市长,传到他父母这一辈人,渐渐从最开始依靠老人的关系,到走出自己的路、打拼出自己的事业,而他外公,也慢慢从“老市长”变成了“颜靖明的岳父”。至于颜珂本人,则是从小到大,一直被人以心照不宣的表情提起:“这位是颜先生的儿子。”

他小的时候也曾经为此沾沾自喜过。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他和同学打过一场架,那同学也是个小孬种,打不过就哭哭啼啼地说:“回家告诉我爸,让我爸来打你!”

颜珂年幼不懂事,知道的词汇基本来自电视剧和广告,还大多非常一知半解,不知道怎么的,张口就说了一句:“找你爸有什么用?你爸不就是个臭卖菜的吗?”

“卖菜的”就算了,还“臭”卖菜的—那个时代,人们好像没来得及从计划经济的思维中走出来,对小商贩和个体户依然保持着某种警惕而轻蔑的态度。这些深层次的东西,小孩是不懂的,可是经常听别人议论,也隐约有了阶级的概念,比如小小的颜珂知道,自己的铅笔盒比别的同学用的都贵,自己的书包是别的同学父母一个月的工资。

“别人没有,自己有”,这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们在集体生活中,最开始找到自己位置的坐标。

不巧,那次打架正好被闻讯而来的老师听见了,并且如实转达给了颜珂小同学的家长。

那一回颜珂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惩罚,连例行的批评教育都没有了,他爸爸干脆和他单方面冷战了整整一个星期,把小颜珂完全当空气,一个字都不和他说,连一向非常好说话的颜妈妈都不管他了。

颜妈妈对还没满七周岁的颜珂说了一句非常重的话,她说:“你在向同学炫耀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爸爸的本事,你有什么?你连菜都不会卖。”

有生以来第一次挨骂,第一次遭到冷暴力,在颜珂心里的印象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以至于他开始有些矫枉过正起来,甚至过了十来岁升入中学的时候,他连零花钱都不肯主动开口要了。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颜珂越发反感别人提起他爸爸。他想,自己的名字明明只有两个字,怎么别人非要舍近求远,给他安一个“颜先生的儿子”这么长的字号呢?

父辈慢慢成了他的负担,成了笼罩他生命里的一道阴影,拼命地逼着他往前走。

夜深人静的时候,颜珂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就像一个一刻不停运转着的发条。

他每天都想着很现实的问题,以至于突然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一下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一闭眼,想起的还是他妈妈还年轻的那张脸,板得沉沉的,有些陌生,甚至可怕,像一个审判者那样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非常无情的评价—那是你爸爸的本事,你连菜都不会卖。

颜珂变成了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好像都在执着地证明,他能做到比卖菜技术含量更高的事,可惜他妈估计早就忘了那么多年前教训小儿子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了。

现在,他的身体和灵魂离奇地分开了,颜珂其实比叶子璐更迷茫,在他看来,叶子璐站在一个停滞不前的生活的拐角处,而他自己,正站在生与死的交点。

有些人遇到的挫折大,有些人遇到的挫折小,可是有时候挫折其实没有大小之分,它只有“过得去”和“过不去”两种。

颜珂觉得自己有些被叶子璐传染了,好像也患上了那种离奇的、之前没有听说过的“拖延症”。明明应该和她说,自己想去医院看看,原装配套的灵魂和身体总该有吸引力,明明他就是相信着,只要能有机会靠近自己的身体,他一定就能回去,醒过来、好起来。

可是他干了什么呢?

在这个傻熊的身体里练习走路,以及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嘲笑一个年轻女孩的意志力不坚定吗?

“她只是个小姑娘而已。”颜珂用那种惯常的、苛刻的口气质问自己,“你自己呢?比她高明到哪里了呢?”

颜珂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或者永远醒不过来了,他还有大把的年华和大好的前途,怎么甘心这样的结果呢?

忽然之间,颜珂的思路在黑暗里清晰得惊人—那么多年,他一直活得那么吃力,因此潜意识里想着逃避,一直在说服自己,叶子璐不可靠,自己要为自己做好各种准备,甚至为了能迈着五厘米长的小短腿走到医院去,从现在开始练习走路……

估计等他练成了,早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那个叫“颜珂”的人恐怕尸骨都寒了。

小时候念课文,《兰亭集序》里有一句话,颜珂到现在都记得,“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小男孩都觉得这句话很拉风,可是现在想起来,你没有死过,怎么能知道活着的意义呢?

没有在生死一线的地方拼命挣扎过,怎么能说“死生”不是大事呢?

颜珂借着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一点微光,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叶子璐,心里想:如果她明天早晨能做到小本上写的事,我怎么也要去医院看一次。

第二天早晨,叶子璐果然照着颜珂的建议,在本子上写:要做一套习题。

“就做一套题而已,一天就干这么一件事。”颜珂鼓动说,“你就想,做完以后想干什么都行,越早做完,你解脱得就越快,你就拿它当一副药,虽然可能有点苦,但是吃完这副药,你这一天就解脱了,晚上不用焦虑了,也不用抱着被子哭了。你试试,肯定管用。”

叶子璐做完真题的时间比预期长了半个小时,中间停顿几次,几次都想扔下笔去上个网,都被颜珂打断,男人用低沉平缓的声音提醒她:“这副药还剩半碗,喝完它,喝不完不管用。”

这天上午差十分钟十一点,叶子璐终于做完了整套真题,她肩膀僵硬,并且做错了一多半。这似乎是个令人沮丧的结果,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不高兴,好像真的喝了一副药一样,浑身都很轻松。

“做完了事”,“这一天再没有别的安排”,这两件事让她的心情飞了起来—和平时无所事事地在网上找乐子不一样,那时候她虽然笑了,精神上却依然隐隐地压抑着什么,知道自己有些事不能想,一想就会不要醒,心里被压了一块石头。

而现在,那块石头奇迹般地感觉不到了。

至此,叶子璐才终于算是走出了她的战拖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