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条件都很重要。每个人都知道“思考搜索”很重要,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疑难的境地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因为我们平常的动作,如吃饭呼吸之类,大多是不用思想的动作;有时偶尔有思想,也不过是东鳞西爪的胡思乱想。直到疑难发生时,才发生思想推断的作用。有了疑难的问题,就有思想的目的,以及这个目的如何解决这个困难。
有了这个目的,此时的思考就都朝着这个目的方向上去,也就不是无目的的胡思乱想了。所以杜威说:“疑难的问题,决定思想的目的;思想的目的,决定思想的进行。”
五、实用主义的三种应用
但杜威指出实用主义虽有这三种意义,其实还只是一种方法论。他把方法论再分析出来,指出他的三种应用。
(一)用来规定事物的意义;
(二)用来规定观念的意义;
(三)用来规定一切信仰的意义。
1.甲事物的意义
詹姆斯引德国大化学家奥斯特瓦尔德的话,“任何事物所带给人的行动的一切影响,就是事物的意义。”他自己也说,“若要使我们心中事物的观念清楚清楚,只须问这个事物能产生何种实际影响,——只须问产生什么感觉,我们对它起何种反作用。”譬如说“沉闷的空气”,它的意义在于,它对呼吸的关系和我们开窗换空气产生的效果。
2.乙观念的意义
我们如果要规定一个观念的意义,只要使这个观念在我们的经验以内发生作用。把这个观念当作一种工具用,看它在自然界能发生什么变化,什么影响。一个观念就像一张支票,上面写明可支付若干效果;如果这个自然银行见了这张支票,即刻如数兑现,那么,支票就是真的,观念也是真的。观念在实验主义者这里,只是假设,它还必须经过验证,当证实观念不只是假设,观念就获得了它的意义,即产生实际效果。
3.丙信仰的意义
信仰包括事物与观念两种,不过信仰所包含的意义是众所公认的,观念或事物经过验证就成为信仰,但信仰并非一成不变,验证也不是一次完成就万事大吉。若要确定这种观念或事物的意义,只须问,“如果这种学说真,那种学说假,对人生可有什么实际分别吗?如果无论真假都没有区别,那就证明这种表面不同的观念其实都一样,一切争执都是废话。”
以上是杜威从詹姆斯书里搜罗出来的方法论,不过,已经加上他自己的理解和诠释。
六、思想的五个步骤
当搜求解决的方法时,我们的经验知识都成了供给资料的库藏。从这库藏里涌出来几个略有启发的主意,我们一一选择,斥退那些不适用的,留下最适用的主意。这个主意此时还只是一种假设的解决法;它必须确实能解决当前的困难,必须实验过,方能证实解决。解决之后,动作继续进行;散步的继续散步,读书的继续读书,又回到顺适的境地了。
仔细分析起来,凡是有条理的思想,大概都可以分作五步:1.感觉到困难这第一步是思想的起点,也是思想的来源,所有的思想都源自碰到困难的问题。思想是人类应对环境的工具,人类的生活若处处没有障碍,时时方便如意,那就用不着思想了。但是人生活的环境,常有更换,常有变迁。遇到新奇的局面,遇到不曾习惯的事物,从前那种习惯的生活方法就都不中用了。
譬如看中国白话小说,看到正高兴的时候,忽然碰着一段难懂的话,自然产生一种疑难。譬如迷了路的人,走来走去,走不出去,平时的走路本事,都不中用了。到了这种境地,就会思考:“这句话怎么理解呢?”“这个大树林的出路怎么寻得出呢?”“这件事怎么办呢?”“这可如何是好呢?”这些疑问,就是思想的起点。
一切有用的思想,都来自一个疑问。一切科学的发明,都起源于实际上或思想界里的疑难困惑。宋朝的程颐说,“学源于思。”这话固然不错,但是空洞地讲“思”,没有什么用处。他应该说“学源于思,思起于疑。”疑难才是思想的第一步。
2.找出疑难点究竟在什么地方
认清困难的障碍在哪一点,仔细分析困难,确定困难出在什么地方,这个困难是什么性质。有些疑难很容易指定,例如人迷了路,他的问题就是怎么寻找到一条脱险的出路,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有许多疑难,我们虽然觉得是疑难,但一时间却不容易指出疑难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杜威以为,确定疑难究竟出在什么地方,这一步是很重要的。这一步就像中医的“把脉”,西医的“诊断”一样重要。你请一个医生来看病,你告诉他,说你有点头痛,发热,肚痛……昨天吃了两只螃蟹,又喝了一杯冰淇淋,大概是伤了食。这是你胡乱猜想的话,不大靠得住。那位医生如果是一位好医生,他一定不理睬你说了什么。他先看你的舌苔,把你的脉,看你的气色,问你肚子哪个地方痛,体温如何……然后下一个“诊断”,断定你的究竟病在什么地方。若不如此,他就是犯了武断的毛病。
3.涌现有启发帮助的观念,提出种种假定的解决办法这一步也叫提示或暗示,这个阶段,必须调用过去的一切经验知识,寻找可能提供帮助的想法。既然认定疑难出在什么地方了,稍有经验的人,自然会从所有的经验,知识,学问里面,提出种种解决方法。
例如迷路的人要有一条出路,他的经验告诉他,爬上树顶去望望看,这是第一个解决法。这个法子不行,他又取出望远镜来,四面远望,这是第二个解决法。这个法子又不行,他的经验告诉他远远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是流水声;他的学问又告诉他说,水流必有出路,人跟着水走一定能找到一条出路。这是第三个解决法。这都是假定的解决法。
这些假定的解决法,是思想最要紧的一部分。我们说某人能思想,其实只是说某人能随时提出种种假定来解决遇到的困难。但是我们不可忘记,这些假设的解决,都是从经验学问上产生出来的。没有经验学问,决没有这些假设的解决。有了学问,若不能提出解决疑难的假设,那就成了吃饭的书橱,有学问等于无学问。经验学问之所以可贵,正因为它们可以提供解决这些假设的材料。
4.评判各种可能有效的解决,确定哪一个解决方案最适用在所有的提示中,评判一下可行性,找到最有可能解决当前难题的提示,接着假定一个方案。有时候,一个疑难的问题能引起好几个假设的解决办法。
比如上文迷路的例子,有三种假设;一句《墨子》有两种解法。思想的人,同时遇到几种解决法时,应该把每种假设包含的意义,一一推演出来:如果用这种假设,应该有什么结果?这种结果是否能解决所遇的疑难?如果某种假设,比较起来最能解决困难,我们就采用这种解决。如果按照这种假设能解决疑难,那就应该采用这种假设。
5.证实(就是解决困难)
这一步是思想的终点,最终确认假设是否为真,一旦确认,假设就成了真理,提示也就变成合适的工具。第四步所采用的解决法,还只是假定的,究竟是否真实可靠,还不能确定下来,必须有实际的检验证明,才可以让人相信;如果不能证实,就不能让人相信,只能算一种假定。已证实的假设,能使人相信,自然就成了“真理”。
如迷路的人,跟着水流,果然脱离了危险,他那个假设便成了真正适用的解决办法了。这种证明比较容易。有时候,一种假设不容易证明,这种假设的证明所需要的条件不容易达到,必须特地制造出一些条件,才可以验证那种假设的是非。凡科学上的证明,大概都是这一种,我们叫做“实验”。譬如科学家伽利略观察抽气筒能使水升高至三十四尺,但是不能再升上去了。他心想这个大概是因为空气有重量,有压力,所以水不能上去了。这是一个假设,不曾证实。他的弟子托里拆利认为,如果水升至三十四英尺是空气压力所致,那么,水银比水重十三又十分之六倍,只能升高到三十英寸。他试验起来,果然不错。那时伽利略已死。后来又有一位哲学家帕斯卡提出假设,如果托里拆利的气压说不错,那么,山顶上的空气应该比山脚下的空气稀薄。拿了水银管子上山,水银应该下降。所以他叫他的亲戚拿了一管水银上山,水银果然逐渐低下,到山顶时水银比平地要低三寸。于是从前的假设,就成了科学的真理了。思想的结果,到了这个地步,不但可以解决面前的疑难,简直是发明真理,供后人使用,功用更大。
七、小结
在这五步里,何止细碎的感觉?哪有什么超越经验的理性?从第一步感觉困难起,到最后一步解决困难止,步步都是一段经验的一个小部分,都是“适应作用”的一个小段落。这五个步骤包含了归纳法和演绎法。第一二两步是归纳法:注重事实,从事实中找出困难,发现问题。第三步到第五步是演绎法:相当于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因此,思想方法绝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它面对的是真切的困难、鲜活的问题,以及清晰的实验验证程序。
杜威认为,无论什么知识、思想或者学说,都必须能够控制和改进经验,使将来的经验比现在的经验更满意,更适合应对环境。所谓实用主义,只是科学方法在哲学上的应用。
八、对思想的五个步骤的几点说明
(一)思想的起点是实际上的困难,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结果,疑难解决了,实际上的活动照常进行;有了这一番思想作用,经验更丰富一些,以后应对疑难境地的本领就更增长一些。思想起于应用,终于应用;思想是运用从前的经验,来帮助现在的生活,更预备将来的生活。
(二)思想的作用,不单是演绎法,也不仅仅是归纳法;不单是从普通定理里推演出个别的案例,也不局限于从个体的事物中抽象出一个普遍的法则。看这五步,从第一步到第三步,是偏向归纳法的,先考察眼前的特别事实和个别情形,然后产生一些假定的通则;但是从第三步到第五步,是偏向演绎法的,先有通则,再把这些通则所包含的意义一一推演出来,有了某种前提,必然要有某种结果:用直接或间接的方法,证明某种前提是否真能发生某种效果。
懂得这个道理,就会明白两千年来西洋的“形式逻辑学”只教人牢记普遍、特殊、肯定、否定等等规则和求同求异等等细则,都不是训练思想力的正当方法。思想的真正训练,是使人有真切的经验能当作假设的来源;使人有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使人能创造出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的方法。
杜威一系的哲学家论思想的作用,最注意“假设”。试看上文所说的五步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步。第一步和第二步的工作,只是要引起这第三步的种种假设;以下第四五两步只是把第三步的假设演绎出来,加上评判,加上验证,以决定那种假设能否适用。
这第三步的假设是承上起下的关键,是归纳法和演绎法的开头。我们研究这第三步,应该知道这一步是灵光一闪的,不可强求,就像自然涌上来的潮水一样,压制不住,而如果不出现,随你怎样抓耳挠腮,苦思冥想,都不中用。假如你在大树林里迷了路,你脑子里熟读的一部密尔的《逻辑学》,这无济于事,都不能给你“找到水流,跟着水走出去”的一个假设。
所以思想训练的着手工夫,在于使人有许多鲜活的学问知识,鲜活的学问知识的最大来源是人的有意识的活动。从有意识的活动得来的经验,才是真实可靠的学问知识。这种有意识的活动,不但能让我们确立假设的来源,还可以训练我们时时刻刻拿当前的问题来限制假设的范围,不至于胡思乱想。
还有一层,人生实际的事业,处处是实用的,处处用效果来证实理论,这可以养成我们用效果来评判假设的能力,可以养成我们的实验态度。养成了实验的习惯,每确立一个假设,自然会推想到它所包含的效果,自然会用这种推想出来的效果评判原有假设的价值。这才是思想训练的效果,也才能养成科学的思想能力。
九、结论
西方哲学发展至今,已经为世界贡献了大量的思想资源,教义五花八门,观点纷然杂陈,想从其中选出一个正确的学说,几成幻想。可如果我们秉持经验主义、实验验证的科学态度,自然就能对各派哲学做一个较为中肯、正确的评判。虽然各人的认知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但是,至少要有科学的精神和态度。
这种科学精神和态度可以分四点来讲:一、怀疑。
第一点是怀疑。先抱有不轻易相信的态度,就会发现有很多问题。有了怀疑的态度,就不会上当。以前我们幼时的智识,都从习俗得来,未经验证;但是现在自己要反省,问问以前的知识是否靠得住。
二、事实。我们要实事求是,贴贴标语,喊喊口号,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应该做切实的工作,不可避实就虚。
三、证据。怀疑以后,相信总归要相信,但是相信的条件,就是拿凭据来。有了这一句,逻辑学等等书籍,都可以不读。赫胥黎的儿子死后,神父劝他信教,但是他很坚决地回答,“拿上帝存在的证据来。”有了这种态度,就不会上当。
四、真理。追求真理,不一定要成功,因为真理无穷,宇宙无穷;我们去追求,只是尽一点责任,希望在总分上,加上万万分之一。胜固然可喜,败也不足忧虑。所以科学家的最终目的是追求真理。庄子虽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的话,但是我们还是得努力去做,得一分就是一分,得一寸就是一寸。有了这种精神,追求真理才会有所收获。
我简略地说一说科学方法的要点:第一注重事实。
科学方法用事实作起点,不要问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我们先从研究事实入手,游历、调查、统计等等都属于这种事项。
第二注重假设。
单纯研究事实,还算不上科学方法。科学家最重假设。观察事物之后,确立一下几个假设;把每一个假设的含义彻底分析出来,看看它的含义是否可以解释所观察的事实,是否可以解决所遇到的疑难。这就需要博学。正是因为博学方才可以有许多假设,学问只是供给我们种种假设的来源。
第三注重证实。
我们从许多假设之中挑出一个最合用的假设;这个假设是否真正合用,就必须实地验证。有时候,验证很容易;有时候,必须用“试验”才能得到证实。证实了的假设,方可说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张、东哲西哲的学说,如果没有经过这一层证实的检验,就只能看成有待验证的假设,不能当作真理。
从近代走到今天,西方哲学尚未完全展现它的全部含义,但我们已经可以发现,它的未来一定是实验派大展身手的时代。实用主义的试验验证原则,在我国哲学中并不少见,墨子,王充,戴震,都强调验证,只是后来儒家务虚的学说占据统治地位,实证精神遽然丧失。经过西方哲学的这几段历程,获得“无处不疑,有疑必问;无据不信,有信必证”的为学致思精神,已然成型。实验验证,不只是实用主义的工具,而应该是一切严谨的学问必备的方法和一切学科的根本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