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厄运和诡辩论者的恶名可用以象征传统情绪化了的信念和平常的实际知识间所存的显著对比。比较的目的则在于说明:所谓科学的优势在于后者,而社会的尊崇和权威的优势,以及与生活所由而得其奥义者相接近的优势,则在前者。
在外形上,环境的特定而明确的知识只限于技术的和有限的范围。它与工艺关系甚大,而工艺者的目的和价值究竟还是很小。工艺不过是末技,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种贱业。谁会把造靴的技术和治国的技术等同起来?谁会把医生医治身体的技术和牧师医治灵魂的技术等同起来?
十三、准确的判断只能出自专业技术
柏拉图在他的对话篇里常常这样描写这种对照。靴匠虽能判定靴的好坏,但穿靴是好是坏和什么时候好穿靴,这些比较更重大的问题他却不能判定。医生虽善于诊断健康,但是活着或死了是好是坏,他却不晓得。技术者关于一部分技术问题虽属内行,但关于真正重要的,如对价值的道德问题,他却无法解决。
所以技术者的知识本来就较低,要受一种启示人生极致和目的的较高的知识所支配,这样技术的和机械的知识才得安于其所。并且在柏拉图的著作里,我们也看见他用着适度的戏剧的笔致,在一些特定人物的冲突中,将传统和纯知的新要求的斗争描写得极其生动。保守论者对用抽象的法则,用科学去教授战术非常惊异。人不独要战斗,而且要为祖国而战斗。抽象的科学不能传授爱和忠义,即从技术方面说,亦不能代替那些从忠于祖国的精神里体验出来的种种战斗方法。
十四、具有普世范围的判断往往难以作出
学习战术的途径在于与已经学得防卫祖国的方法的人相处,吸取他的理想和习惯,简言之,即实际熟悉希腊人对战斗的传统。比较敌国和本国的战术以寻出抽象的法则,即是投奔敌人的传统和神,也即是开始背叛祖国。
这样生动获得的见解足令我们领悟到实证的见解与传统的见解在接触时所引起的对立。后者不独在社会的习惯和节操里根深蒂固,而且包藏着人生所追求的各种道德目标和所遵守的各种道德规律。所以它和生活本身是一样地深奥,一样地广博,并且由于人们在实现其人性的社会生活的温然可亲的灿烂色彩而悸动。反之,实证的知识只是关系物理的功用,而欠缺由祖先的牺牲和时人的钦仰而神圣化了的教规的热烈联想。由于其性质有限而且具体,因而枯燥无味。
惟具有更锐敏、更活泼的精神的人,如柏拉图本人,当时已不复能与那些保守的市民苟相附合而甘于因袭旧式的信念。实证的知识和批判的研究精神日形长进,旧式的信念遂日就崩溃。在确实、精细和可以证明这几点,新知识都有长处。
十五、传统的基础经不起推敲
传统目的和范围方面虽属高尚,而其基础则甚薄弱。苏格拉底曾说过,不起疑惑的生活不是人所应有的生活,因为人是合理的存在者,是要疑惑的。从而人必须寻究事物的理由,断不能因习惯和政治的权威而只管承受。应该怎样办呢?发明一种研究和证明的方法,将传统信念的本质放在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发明一种思考和知识的方法,纯化传统而无损于其道德的和社会的价值,进一步更由纯化而增强其势力和权威。
简单地讲,就是使从来靠习惯维系下来的东西不复依靠过去的习惯,而以实在和宇宙的形而上学为基础,使它复兴。形而上学是代替习惯而为更高尚的、道德的、社会的和价值的泉源和保证——这就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发展的欧洲的古典哲学的主题,这是一种在中世纪欧洲基督教哲学重行论述和更新的哲学。
如果我没有弄错,直至最近还支配着欧洲的、系统的、建设的哲学任务和目的的全部传统,都可说是由这种情势发生的。如果我所述哲学的起源出自调和两种绝异的精神的产物的尝试哪一主要论点是正确的,那么,说明从来不属于相反的和异端的范围内的哲学特质的关键,已在我们掌握中了。十六、推测哲学的源头第一、哲学不是从公正不倚的源头发生,自始就定了它的任务。
它有它应当完成的使命,并且事前已对这个使命发誓过。它必定要从受到胁逼的过去的传统信念里摘出道德的核心来。这样做是非常好的;这种功夫是批判性的,并且是为了唯一的真正的保守主义——即保存和不抛弃人类所已取得的价值的真正的保守精神。
但它还要事先以合乎过去的信念的精神去提取道德的本质。与想象和社会的权威结合得太密,实无法动摇。在与既往的形式截然不同的形式里想念社会制度的内容是不可能的。哲学的任务是要在合理的基础上辩护所继承的信念和传统习惯的精神。
但这样产生的哲学,因为它的形式和方法太新,在一般雅典人都觉得它是过激,甚至视为危险。在删除附赘和摒弃被一般市民视为与根本信念同是一物的诸因素这一意义里,它是过激。
但隔着历史的远景并对照着后来在各种社会环境里发展出来的各种思想的形态来看,就可以明白究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希腊的传统和习惯的意义怎样深刻地考察过,所以他们的著述能和那些伟大的戏剧作家的著述一样至今仍是研究希腊人生活的中心理想和抱负的学者的好伴侣。
没有希腊宗教、希腊艺术和希腊的国民生活,他们的哲学是不能成立的,而那些哲学者所夸耀的那种科学的效果却是皮相的、不足轻重的东西。哲学的这个辩护的精神,当十二世纪中世纪基督教欲谋自己的系统的合理表现而利用古典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以诠证自己的义理时,更为显著。
十九世纪初起德国的主要哲学体系,在黑格尔假借唯理的唯心论的名义以辩护当日为科学和民众政治的新精神所威胁的学说和制度时亦有同样的特征。结局就是那伟大的体系也不能超脱党派的精神,而掺杂着先入的信念。他们既然同时主张完全的知性独立和合理性,遂往往搀入一种不诚实的因素到哲学中去,而且在那些哲学的支持者方面这桩事情是出于无意的,其流毒尤甚。
十七、哲学注重理由,要求证明
从此就产生出哲学的第二个特质来。哲学辩护那些因情趣契合与社会尊崇而产生的事物目的,自然就重视理由和证明。但它所处理的材料欠缺内在的合理性,不能不靠逻辑的形式做掩饰。在处理事实问题可以运用更简单、更粗略的论证方式,将事实当成问题而指证其论点——这是一切论证的根本方式。
但当不能靠习惯和社会的权威使人信受,更不能靠经验的证明论人,要想令人悦服地把教义奉为真理时,除了扩张思索和证明的严肃的外观,没有别的方法。于是,抽象的定义和超科学的议论从此出现,使许多人厌弃哲学,但对其信奉者则仍为一种吸引力。
十八、逻辑形式让哲学变成论辩修辞的技术
最坏的时候,是使哲学成为一种搬弄命辞的把戏、琐细的逻辑和广博周详的论证的徒具外表的各种形式的玩弄。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成为为体系而体系的一种爱著,以及对正确性的一种自许。巴特勒大主教曾宣布过“盖然”是生活的指针,却绝少哲学者敢说哲学对无论什么东西,凡是盖然的,都可以满足的。
由传统和欲望所形成的习惯曾自称有究竟性和不变性,也曾自称能规定行为的确定不移的法则。在历史上哲学也早已自命能下同样的决定,后来这种腔调便常附在古典哲学里面。古典哲学力说他们比各种科学都更为科学——哲学是必需的,因为一切特殊科学都不能达到究极的完全的真理。
像威廉·詹姆斯那样,敢断定“哲学是一种视力”,哲学的主要功能是将人心从偏执和成见解脱出来并扩大他们,对世界的见识的国教叛徒却极少。然而哲学大都是怀着更大野心的。如果率直地说,哲学不过只能提出假说,而且这些假说只有使人对他的生活有更锐敏的感悟才有价值,这好像是连哲学本身也否认了。
十九、生活共同体的共识演变成权威
第三、为欲望和想象所支配以及在集体的权威的影响下发展成权威的传统的各种信念的体系是普遍的、概括的。
它布满在团体生活里面。它的压力是不息的,它的影响是无穷的。所以与它敌对的原理和反省的思维当然也要求同样的普遍性和概括性。它从形而上学来看,是普遍而久远,正如传统从社会来看一样。哲学既要达到圆满的体系和必然的正确性,又要达到这种普遍性,只有一个方法。
一切古典派哲学在两个存在的世界中间划了一个固定的和根本的区别。一个相当于普通传统的宗教的超自然世界,而由形而上学描画成为至高终极的实在世界。因为集体生活的一切重要行为法则和真理的根原与认许,是出自优异的不可究诘的宗教的信念,于是哲学的绝对无上的实在亦对经验的事实给以真理的唯一的保障,对适当的社会制度和个人行为给以唯一合理的指针。
与这个须经哲学的系统修炼才能了悟的、绝对的、本体的、实在相对峙的,是日常阅历的普通的、经验的、相对实在的、现象的世界。人间的实际事务和实用都与这个世界相关联。事实的,实证的科学所指的世界也是这个没完全实现就灭亡的世界。
二十、哲学不能证明终极实在
我想这就是影响、关系哲学性质的古代概念最深的一个特质。哲学妄自以为论证超越的、绝对的或更深奥的、实在的存在和启示这个究极的、至上的、实在的性质和特色为己任。所以它主张它有一个比实证的科学和日常实际经验所用的更为高尚的认识的官能,并主张这个官能独具优异的尊严和特殊的重要性。如果哲学是引导人到日常生活和特殊科学所启示的“实在”以外的“实在”的证明和直觉去的,那么这个主张是无可否认的。自然,这个主张时时为许多哲学家所否认。但这些否认大都是属于不可知论的和怀疑论的。他们断定绝对的和究极的实在是超乎人智的,却没有勇气去否认这样的“实在”。如果在人类智力范围以内,就是哲学认识的适当对象。
关于哲学的真正任务的另一概念到了晚近方始发现。我这个讲演就是要把哲学的这个新概念和古代的概念的主要差别,略略提示出来。在这一点,这个古代的概念当然只能够概括而粗略地说及。
在以前所述,哲学的起源是出自权威的传统的背景,而这种传统原是受制于在爱憎和感情的兴奋满足的影响下活动着人的想象作用,那个说明里面,这个概念的意义已经包含在内。老实讲,关于以系统的方法去研究绝对的实在的哲学起源的这个说明,似乎是出于恶意。我以为这个从发生方面进逼的方法,对推翻这种哲学理论,比其他任何逻辑的驳斥,都更有效。
二十一、传统哲学起源于社会情绪
如果这个讲演,能提出一个合理假说,把哲学的源头确认为社会情绪而不是理智的材料,大家对传统哲学就能拥有一个新态度,大家也就会从一个新角度,用新眼光看待传统哲学。当然也就会产生一些新问题,提出一些新的解决办法和解决问题的新标准。
如果谁能够虚心去研究哲学史,不把它当做一个孤立的事物而把它当做文明和文化史的一章去研究,如果谁能够将哲学的故事和人类学、原始生活、宗教史、文学、社会制度的研究结合起来,那么谁就对今天讲话的价值必定能够下一个独立的判断。以这个方法去考察,哲学史就会加上一个新意义。
从似是而非科学的见地失去的,可以再从人文的见地收回。撇开关于实在的性质的争论,可以看见关于社会的目的和抱负的人类的种种冲突。撇开企图超越经验的妄想,可以追寻人类为着他们怎样努力去整理最关切的经验以内的事物。我们毋须徒费非人格的纯冥想的努力,做一个远隔的旁观者,去悬揣绝对的物体本身的性质,我们已看到一批思虑深远的人们讨论人类生活的理想和人类理知的活动所应指向的目标的一幅图象。
二十二、哲学的将来任务
对过去的哲学抱有这种见解的人,必然对未来哲学的范围和目的获得一个十分明确的概念。他必定知道哲学一直以来不知不觉地干了些什么,或隐蔽地干了些什么,以后必须对此公开认真地探究。如果我们承认,哲学从表面上看,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终极实在,骨子里却想保存社会传统的精华;如果我们承认,哲学源自社会目的冲突、世袭制度与同时代势不两立的斗争,那么我们就明白,将来哲学的任务在于,阐明人们关于他们自己时代的社会道德斗争的各种见解。
它的目的是,成为处置这些斗争的一个机关。当把它安置在尊荣地位时,或许是荒谬的,但当它与社会信念和社会理想的斗争结合起来,意义就非常重大。哲学如果放弃研究终级的绝对实在,那么,它将启发人类的道德判断力,使人类获得更加条理,更加明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