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自然变化之中,一切绝对相反的事物,都同归一变。没有一物可以永远保存自己本来的形质。才是这个,已非这个;才说是我,已成非我;才是冬,已是夏;才是日,已是夜;才是生,已是死;才是孩子,已是老头子。所以说“上去和下去只是一样”;“生与死,睡与醒,少年与老人,也是一样”,万物如此,是非也是如此。人间的是非和善恶,在“逻各斯”看来,并无是非善恶可说。所以人生在世,对一切都要达观泰然,明了一切成毁得失,皆是天道自然。
(4)斗争催生万物
赫拉克利特有一句格言道,“斗争是万物之父,是万物之王。”也只是上文所说的道理。他把天道看得太重了,所以有一种宿命主义,似乎不劝人努力竞争。他这句话只是说,万物变化无常,一切彼此是非,名为相反,其实相生相成,譬如琴弦有高有下,始可和谐。譬如弓弦,一张一弛,始能射箭。这种一高一下,一张一弛,就是“斗争”、“冲突”或“张力”。
赫拉克利特的人生哲学,有一种厌世的悲观主义情绪。他说世人恶的多,善的少。人生在世,有如黑夜点灯,天明了便吹灭。又说人生如同小孩子下棋,有何趣味?这种悲观主义,和他的天道观念有关系。他觉得万物变化无穷无极,人生寿命比这无穷的变化,自然算不得什么。倒不如安命顺理,听任自然。四、埃利亚学派1.埃利亚学派简介埃利亚是意大利南面的一个小城邦,却出了几个大哲学家。第一个是巴门尼德;第二个是芝诺;第三个是麦里梭。这一派的学说,一方面针对毕达哥拉斯一派进行批评;一方面是针对赫拉克利特的学说进行批评。
2.巴门尼德
(1)生平简介
巴门尼德生于埃利亚的一个家族。他少年时便著了一首长诗,名为《论自然》。据柏拉图说,他在十五岁时来游雅典,那时苏格拉底还正当少年。苏格拉底生于公元前469年,他们相见时,大概在纪元前五世纪的中叶,约445年左右。因此,我们可断定巴门尼德的生死年岁为公元前510至430年。他曾做过毕达哥拉斯一派的门人,又和赫拉克利特同时。他的学说大概都和这两家很有关系。
(2)有与无存在与非存在
巴门尼德所最注意的问题是“有”的问题。这“有”就是我们平时说“万有”的有。这“有”字有两层意义:一是“存在”之意;一是“充实”之意。巴门尼德的“有”,古人往往把他解得太玄妙了。其实这“有”就是“宇宙”,就是“万有”的总名。他是一个诗人,所以措辞隐晦,易致误会。如今看他形容这“有”的话,就自然明白了。
他说“有”是没有开端的。何以见得呢?若“有”有开端,必始于“有”或始于“无”。“无”是不可设想的,所以没有“无”。“无”既然不存在了,有就不能始于“无”。有之外不再有另外一个“有”,所以也不能始于“有”。既不能始于无,又不能始于有,所以“有”就是没有开端的。
“有”又是不动的。何以见得呢?因为“动”就必须有“无”,有虚空才有移动之所。但“无”是不可设想的,故无“无”。既无“无”,所以就不能移动。
这一段的议论,并不难懂。上文说过,“有”有两种意思,一是存在,一是充实。“充实”即是“占据位置”。那时的学者知道“气”的存在,以为平常人所说“空”,其实都被气充满了,并不是“真空”。因此巴门尼德说“无”是不可设想的。“无”就是真正虚空的空间。既然不承认宇宙之外有虚空,也就不能承认宇宙是运动的。
(3)“有”是永久存在,不生不灭,不变化的
“有”既无始,就不能“从”什么东西变出来。“有”若有变,即成“非有”。既是“有”,就不能是“非有”。所以,“有”不能变化生灭。“有”是连贯不断,不可分析的。何以见得呢?因为若“有”可分断,此段与彼段之间,必是“无”隔开了的。今既没有“无”,“有”就不可分析。
“有”又是一个完全无缺的圆体。大概巴门尼德以为,只有完全无缺的圆体可以形容得出无始无终,不动不变,不可分析的“有”,所以才这么说。但是这句话又可证明他所说的“有”,并不是什么神秘的物事,只是这个“宇宙”,大概那时的学者渐渐知道地是圆的;却又因为科学的证据不够,故只泛泛地说宇宙是圆体。
巴门尼德认定宇宙为一体,无始无终,不可分析。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的方法。他的方法是“凡是可以设想的,都能存在;凡是不可以设想的,都不存在”。这把“可以设想”作为存在与否的标准。这里面已含有“逻辑”的种子。至于他说,“有”不能又为“非有”,这是伦理学所说的“同一律”。
3.芝诺
(1)运动与静止一与多的争论
赫拉克利特说,万物变动不息,变化无常;巴门尼德说,宇宙是不动的。毕达哥拉斯说,万物只是“数”;巴门尼德,说万物只是一体。这种争论,到了芝诺更详细了。芝诺是巴门尼德的弟子,比他小二十五岁。大概那时的毕达哥拉斯以为数学的道理可以应用到形体上去;积点成线,正如积一成万;线上的点,不过是一种占据位置的“一”。因此,他们说万物都只是数。芝诺,不承认一切“存在”都是由无限小点组成。所以,他有几条否定多的辩论。
(2)芝诺悖论
无限可分悖论
他说,我们可中分一线,剩下的一半,再拿来中分;中分了又中分,……可至无穷。若线是积点做成的,线上必有无穷点,若点有大小,则线长一定是无穷的。若点无大小,则线就是无限小。可见积点成线,乃是不能设想的。
他又说,若点有大小,则加一点可使线长,减一点可使线短。但若点无大小,则加减都没有变动。加减都没有变动,那还算得什么呢?
芝诺悖论不过想说,“数”是“一”合成的,有形体的万有可不是“一”合成的。所以,数学的道理不能应用到有面积、有大小的形体上。所以“万物都只是数”不能成立。
否定运动的四条悖论
芝诺还有四条否定运动的悖论。“运动”必须要有时间,所以,他就从时间方面立论。正如积点不能成线,积累许多“时刻分秒”也不能成为时间。
(1)移动悖论若物由甲点运动至乙点,必须先经过两点间距离的一半。若要经过这一半,又必须先经过这一半的一半。如此分半,可至无穷。这一条的意思,和上文说的第一段颇相同。物从甲点动到乙点,必须经过无数的点。所以,他永远也不能达到终点。
(2)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阿基里斯是古代最会跑的人。乌龟是最不会跑的。但若让乌龟先走一段路,阿基里斯就赶不上乌龟了。假设B是开跑的地点,龟先跑了十丈,到A点,阿基里斯才开跑。他跑到A点时,龟又走了一丈,到了C点了。他到C点时,龟又先跑了一尺了。他跑了这一尺,龟又先跑了一寸了。他跑了这一寸,龟又先跑了一分了……如此可见每过一点时,总是龟在前;不管阿基里斯跑得多么快,总赶不上乌龟每走一小步的时间差;乌龟不管跑得多慢,总比阿基里斯早一点时间。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我们虽然看见阿基里斯先到目的地,以为他先跑到,其实他早落后了,就落后在乌龟先跑的那段时间。
(3)飞矢不动飞矢行时,并不曾动。这和《庄子?天下篇》所说“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是一个意思。飞矢飞过的距离可以分成无限个点。这些点是静止的,飞矢经过其中每一个点,无数静止的点加起来,还是静止的,所以,飞矢也是静止的。
(4)运动是相对的今有三线,A线不动,B线与C线相向进行,则B线经过C线上的点,比他经过A线上的点,要多一倍。譬如三辆车子:一辆向东行,一辆向西行,一辆停着不动。这三辆车子里的人,觉得那两辆行车的运动,有种种不同。东行车中人觉得西行的车动得更快。西行车的人也觉得东行的车更快。而那辆静止的车中的人觉得这两辆行车的速率,就不如那两辆车中的人觉得那么快。这条是说“运动”的参照,全是比较而言的;参照物不同,运动速度也不同。可见运动并非真有,不过是一种主观的现象。
4.麦里梭
麦里梭的一生事迹都不可考。我们只知道他是萨摩斯岛的人,在公元前441年曾做海军的统领,经历一场海战。他的学说大概和巴门尼德相同,不过他不用韵文,说得更清楚些。
巴门尼德曾说过宇宙是有定形的圆体。麦里梭说宇宙不能有定形。若有定形,则宇宙之外必有“无”为界限。今既没有“无”,那就没有界限。既没有界限,宇宙就是无穷无极,没有定形的了。
五、恩培多克勒与阿那克萨哥拉
1.从一元论到多元论
从泰勒斯到这些埃利亚学者,希腊哲学都只是“一元的”。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形”,阿那克西美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都是一元的宇宙,都把万有看作一元。到了巴门尼德一派,就是一元论的极端了。到了极端,自然走向反面。对一元派反馈的就是多元的宇宙论。本篇的两位哲学家,就是多元哲学的先锋。
还有一层,巴门尼德不认有“动”与“变”。这种议论显然与人生常识相反。于是有些学者便去研究变动的原因。本篇所说的两人都是研究这个问题的。
2.恩培多克勒
(1)生平
恩培多克勒生于西西里岛上的阿克拉加斯城。他是一个演说家、政治家、宗教家、医生、诗人、哲学家。他在他本国曾做过政治领袖,后来失败了,亡命在外,客死他乡。古代相传说他自己跳进埃特纳火山口中死了,恐怕不是很可靠。他的书只有两篇长诗的残篇还在。这两篇诗,一名《洗濯》,是宗教书;一名《论宇宙》,是哲学书。
(2)四根说
恩培多克勒说“有”是不生不灭的,但“不生不灭”和“不变动”不同。万物是有变动的,这种种变化都由四种“根”变出来。这四种“根”是:火,气,土,水。万物变来变去,只是这四种“根”。这四根是不生不灭的。四根互相连合,便成万物。四根解散,物便毁坏了。
他说万物都由水、火、土、气四根组成,正如画师把四种颜料随意和合,可画出千百种颜色。这话很像一位“诗人哲学家”的口气!
(3)“爱”和“恨”
但是,这些根何以会连合、解散呢?他说,这是由于世间除了四根之外,还有两种东西:一种是“爱”,一种是“恨”。爱是组成万物的原因,恨是毁坏万物的原因。当宇宙初起时,四根组成一个圆体,爱在里面,恨在圆外。那时恨向圈内冲进,渐渐把爱赶出去,于是那水、火、土、气四根便各自分开了。后来爱又渐渐回来,使那四根互相接合,组成种种物体。
(4)爱恨说用到生理学上
恩培多克勒是一个医生,很注重生理的研究。他发现人身的呼吸全靠心脏的胀缩。又发现人身血脉流行都从心脏出入。他的宇宙论似乎有点受了他的生理学的影响,所以,他把爱恨两种力,说得就同人身的气和血一般,呼吸出进,循环不绝。
他的生理学也很有趣味。上文已说过他的两大发明了。他因为把心脏看得太重了,所以说心是管思想的。他又说五官各有一种孔窍。一切感觉都由物体产生一种细点子,射入这些孔窍内。这些细点子,性质不同,有些可听的,便射入耳内;有些可见的,便射入眼里。
3.阿那克萨戈拉
(1)生平
阿那克萨戈拉生在亚洲的克拉左美奈。后来到雅典居住,和大政治家伯利克里是好朋友。苏格拉底说伯利克里的演说工夫全是从阿那克萨戈拉学来的。后来有许多反对伯利克里的人,攻击阿那克萨戈拉,说他不信神,不容许他在雅典居住。他只得逃到兰普萨库斯,创立一个学校,后来就死在那里。
(2)种子说
阿那克萨戈拉也说“有”虽是不生不灭,却是有变化的。变化只有两种:一种是合,一种是分。这和恩培多克勒一样。但他却不以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论为然。他说水、火、土、气,并非单独的原子,都是由他种的“种子”合成的,所以不可说万物都由这四根变成的。
阿那克萨戈拉说,万物都起源于“种子”。但是“种子”的形状性质却各不一样。这些“种子”种类无穷,形状各别,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他说,人吃面包,喝水,可以增长皮肉,骨血。如此看来,人的饮食之中,一定含有皮肉骨血的元素。不然,不是毛发的东西如何会生出毛发来呢?不是肌肉的东西,如何会生出肌肉来呢?
宇宙起源时,一切“种子”都混在一块,充塞宇宙。但这一大块可分为无限个小块。每个之中都含有另一个的一部分。万物的形状不同,性质不同,都只为万物所含的“部分”多寡不等。含那一种最多的,便成了那一种事物。例如,雪中有白也有黑,只因白的多了,故只说雪是白的。
大概恩培多克勒所说的“种子”内中含有种种物性,如刚柔,燥湿,冷热之类无一不有,但多寡不同罢了。
(3)心灵统合种子
这些种子又何以能离合聚散,变成万物呢?他说,这都由于一种“心灵”的作用。正如人身有“心灵”,才有知觉,才有运动,世间有了这“心灵”才有运动,才有分合变化。这种“心灵”也只是一种事物,不过这是一种最精最纯的事物。“心灵”最精最纯,所以能运动别种事物。运动初起,在于一点,旋转的运动。后来渐渐推广,使一切“种子”渐渐分散。那些浊的,温的,冷的,暗的,都转到下面;那些清的,干的,热的,光明的,都转到上面。后来有了各种星体,那日光渐渐地把这潮湿的地晒干。空中的许多“种子”被雨打下来,种在泥土内,便产生种种有机体。
4.原子论的兴起
古代的一元论,变成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论,再变成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论,更进一步成了“原子”论了。原子论的始祖是留基伯,大概和恩培多克勒差不多年纪,不过他的事迹和著述,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曾倡过分子说。后来他的弟子德谟克利特把这种学说,说得更为详细。我们且待下篇讲到他的学说时,再细说分子论的性质。如今不过略表一句,指点出学说渊源的线索罢了。
希腊哲学:伦理学时代
“智术师”
一、经济文化中心雅典
西历纪元前第五世纪,乃是希腊文化的极盛时代,那时希腊各邦联合,屡次战胜了西侵的波斯军。各邦之中,雅典更为强盛,遂成希腊政治文明的盟主。那个世纪之中,雅典也不知出了多少人才,招致了多少人物,政治家伯利克里,很像中国古代的信陵君、平原君,极力提倡文学、美术、哲学。那时美术一方面,有艾希达斯的雕像;文学一方面,有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一般人的戏剧,都是千古不朽的名作;历史一方面,有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名著;医学一方面,有希波克拉底,开医学的一门。雅典城里有了这些人物,那时代的文化也可想见了。
雅典那时不但是一个政治中心,又是一个商业的中心。雅典的海军商舶,称雄于海上。交通既繁商业既盛,遂产生许多生计界的变迁。生活程度高了,人民的文化思想,也更为发达。加以当时民主的制度,除了奴隶之外,雅典的公民,人人都有参政的权利。所以当时的人所最关切的是人生的行为,和政治社会的组织。因此,希腊的思想遂由“宇宙论”变为“伦理学”的时代。
二、智术师应时而生
这个时代有一班人物,应时势而生,因社会的需要,鼓吹种种激烈的学说,教授应用知识技艺,如辩论演说之类。这些人大概没有一定的住所,往来各国,到处讲学授徒。这些人当时称为智者,本义为“智士”、为“哲人”,后来苏格拉底,柏拉图一派人物,对这些“智者”诋毁不遗余力,因此“智者”一个名词,竟成了贬词,竟成了“诡辩派”的意义!这些“哲人”受了两千年的冤枉,直到十九世纪,才有黑格尔,格罗特,赫尔曼等人替他们正名昭雪。所以说如今不用“诡辩派”的名称,而用“智术师”的名称。
三、智术师的修辞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