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普寂一系的人只好用势力来压迫神会,遂有御史卢奕奏劾神会“聚徒疑萌不利”,遂把他赶出东京,黜居弋阳,又移武当,又移襄州,又移荆州。
看胡适的《神会和尚遗集》神会被贬逐的第三年(755),安禄山造反,两京陷落,皇帝出逃。
后来郭子仪收复两京,神会又跑回东京来了。那时大乱之后,军饷困难,神会以九十高年,挺身出来帮助国家筹募军饷,建立大功。
肃宗回京,很敬重他。他死(762)后三十四年,朝廷下敕立神会为第七祖。于是神会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为禅宗的正统了。
看《神会和尚集》
神秀一派只造出了菩提达摩以下的世系,神会始造出达摩以前的世系。他先造出八代说,加中土五代为十三代。后来此说修正为二十八代说。同时大家纷纷造出假世系来争法统,于是有二十四代以至五十代等等说法。但二十八代说终占胜利,遂成定论。然而此二十八代之说实在是勉强抄袭捏造的,漏洞甚多,又有几种很不同的说法。到北宋真宗仁宗以后,一部题作《景德传灯录》的禅宗伪史逐渐风行;那部书里的二十八祖才成为中国禅门公认的二十八祖。日本的禅宗却仍用唐朝传过去的二十八祖表。两表相比较,便可知其作伪的痕迹。
看《神会和尚集》。又《胡适文存》三集。比较唐宗密的《禅门师资承袭图》(《续藏经》,二编,十五套,五册)及宋契嵩的《传法正宗记》(《缩刷大藏》,云九)。神会北伐成功,于是全国的禅师也都自称出于菩提达摩一派。牛头山一派自称出于第四代道信。两蜀资州智诜派下的净众寺一派,和保唐寺一派,也都自称得着慧能的传法袈裟。于是人人都依草附木,自称正统了。
九世纪前半,有一个富于历史态度的和尚,名叫宗密。他死在会昌元年(841),正当会昌大毁灭佛法的前四年。他编了一部大规模的禅门史料,名为《禅源诸诠庥》,有一百余卷之多。可惜此书不传了,中国日本都没有传本。现在只存他的总序,名为《禅源诸诠集都序》。
序里把当时的禅学分为三宗十室,三宗各有概括的叙述。他又有一部《圆觉经大疏抄》,其中(卷三下)也有叙述禅学宗派之处,把禅学分为七家,各有概括的叙述,这些材料是八九世纪禅学史最可靠的材料。
看《全唐文》(卷七四三)裴休的《圭峰禅师碑》。看《禅源诸诠集都序》(《大正大藏》卷四八),又《圆觉经大疏抄》(《续藏经》一,十四套,第三册)。
宗密分的七家如下:第一家是北宗,大师为神秀、普寂等。他们认众生本有觉性,被烦恼遮盖了,故须勤勤拂拭,息灭妄念,然后本性圆明。他们的禅法是要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北宗与印度禅比较还接近。
看《圆觉大疏钞》。看我的《神会和尚集》第二家为成都净众寺的无相一派。弘忍传智诜,智诜传处寂,处寂传无相。此派与北宗接近,以三句为宗。三句是“无忆、无念、莫忘”。就是说:勿追忆已往,勿预念将来,“常与此智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此宗仍要“息念坐禅”。
看《圆觉大疏钞》。第三家是成都保唐寺的无住一派。宗密记此派的世系如下:
老安—陈楚章—
弘忍无住
智诜—处寂—无相
无住把净众寺一派的三句改为“无忆、无念、莫妄”。忘字改为妄字,宗旨便大不同。无住主张“起心即妄,不起即真”。此派大有革命意味,“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
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此派也想争法统,说慧能的传法袈裟被武则天迎入宫中,转赐与慧诜,又递传到无住手里。
看《圆觉大疏钞》。敦煌有写本《历代法宝记》,是无住一派所作,记叙无相、无住宗旨及袈裟源流(《大正大藏经》卷五一)。
第四家是江西的道一,又称马祖。他本是四川人,无相的弟子,出蜀后,到南岳又跟着怀让修行,故史家称为慧能的再传,其实他也是智诜的派下。道一一派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
他说:“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嗔烦恼并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这是“触类是道”。这个本来就是佛,除此别无佛,所以不起心造恶修善,也不修道。“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他只要人“息业养神”,又说“息神养道”。这就是“任心为修”。
看《圆觉大疏钞》。又《禅源都序》。
第五家是牛头山一派,出于《般若》一系列的空宗,开山大师为慧融,传第四代智威,智威以下有慧忠,有鹤林寺的马素,有经山的道钦。此派出于空宗,故说“心境本空,非今始寂。了达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始名解脱”。此家以忘情为修行,故也说“无法可拘,无佛可作。”
看《圆觉大疏钞》,又《禅源都序》。第六家是南山念佛门。念佛本是禅之一法,故列为一家。第七家是荷泽寺的神会。宗密自称出于神会一派,故最推尊此派。他说此派以“无念为宗”,“但无妄念,即是修行。”其实此派在八世纪的大贡献是提出“顿悟”的法门,作革命的武器。同时又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神会在禅学革命史上有最重要的功绩,后人把他忘记了。
看《圆觉大疏钞》,又《都序》。看《神会集》及我的《神会传》。以上是会昌毁法(845年)以前的禅学状况。这许多宗派之中,最有势力的是江西的道一,所谓马祖一派。马祖门下有个百丈和尚,名叫怀海(死814)。他建立禅院的组织法,世称为“百丈清规”。
凡有高超见解的和尚,名为“长老”,自居一室;其余僧众同居僧堂。禅居的特点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为一大革命。后世所谓“禅其律居”,只是这种禅院的传播。
八世纪以下,“禅学”替代了佛教,禅院替代了律居,诗文中的“禅”字即是“佛教”的代名词。佛教已完全变成禅学了。
看《百丈清规》的《杨忆序》。《百丈清规》经过后世的修改,已不是原本了。《杨忆序》作于景德元年(1004),还可以考见怀海的原意。
禅学的最后时期
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大毁佛教,凡拆寺四千六百余所,拆招提兰若四万余所,强迫僧尼还俗的凡二十六万余,收膏腴上田几千万顷,收僧寺的奴婢改为纳税平民的凡十五万人。
佛教在从前也曾遭过毁法大劫,但多在南北分裂的时代(北魏太平真君七年,西446年;北周建德三年,西574年),都不曾普及全中国,这一次要算最大劫了(但也有政令不能完全行到的地方,因为其时唐的中央威力已稍衰弱了)。
这次毁法的动机是:
(一)经济的,因为僧寺太富了,引起了教外社会的注意,故会昌毁寺制文说:“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二)宗教的,因为武宗信任道士,排斥佛教。(三)民族的自觉,因为佛教究竟是外国进来的宗教,故当时的诏文有“安有废中夏之人,习外蕃无生之法”的话。
毁法之后,诏文规定“隶僧尼属主客司,显明外国之教”;主客司是管外国人的,信外国教就应该算作外国人了。这可以明显当时的态度含有民族自觉的成分。韩愈在前二三十年曾作《原道》一篇攻击佛老,提出“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口号。韩愈谏宪宗迎佛骨被贬谪,是在819年。二十五年后,这三句口号都实行了。
看《全唐文》卷七六~七八的毁法诏敕。日本求地僧圆仁在长安亲见毁法事,可看他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及卷四。
但这时候佛教已深入人心,不是短期的摧残所能毁灭的。况且那时佛教有一些宗派,不靠寺院,不靠佛像,不靠经典,不靠一切表面的形式仪节。毁法拆寺,全不能妨害这一宗的存在和发展,只可以使他们更感觉这些外物的不必要。
这就是禅宗的各派。所以毁法的风潮过去之后,别的宗派都衰微了,只有禅学反更发达,九世纪的后期成为禅学最发达的时代。并且因为毁法的暗示,这时代的禅学很明显的表示一种破坏偶像的倾向,成为“呵佛骂祖”的禅学。本来保唐寺一派,和马祖一派(见上章)都已有偶像破坏的趋势了。
丹霞的天然(死824年)有一次把木雕的佛像拆下来烧火取暖,人怪问他,他说:“我要拆取佛身上的舍利。”人说:“木头里怎么会有舍利!”他答道:“哦,原来我不过是拆木头烧火呵。”这已是开后来的风气了。但这个趋势的重要代表要算九世纪的宣鉴和义玄两个怪杰。
宣鉴,剑南人,受法于龙潭的崇信,晚年住在武陵的德山,故人称德山和尚。他八十六岁死在咸通六年(865)。《宋高僧传》说:“天下言激箭之禅道者,有德山门风焉。”
他教人“于己无事,则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他临死时告弟子:“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也是教人不妄求的意思。他示众云:“诸子,老汉此间无一法与你诸子作解会,自己亦不会禅。老汉百无所解,只是个屙屎送尿,乞食乞衣,更有甚么事?德山老汉劝你不如无事去,早休歇去!……诸子,莫向别处求觅。乃至达摩小碧眼胡僧到此来,也只是教你无事去,教你莫造作,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无生死可怖,亦无涅槃可得,无菩提可证:只是寻常一个无事人。”
在这些话里,我们不但看见马祖(道一,见上章)的影响,还可以看见老庄一系的中国思想的复活。“无事去,早休歇去”,正是“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老思想。
宣鉴惯用很俚俗而有力的字句来痛骂佛祖菩萨,就开所谓“呵佛骂祖”的风气。他说:“佛是老胡屎橛。”“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淫魔坑!”“文殊、普贤是田库奴。”“达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屎汉,等妙二觉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
至于当时的禅学和尚,他骂的更厉害了。他说:“无知老秃奴,取一方处所,说禅说道,……教你礼祖师鬼,佛鬼,菩提涅槃鬼!是小淫女子不会,便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这老秃奴便打绳床,作境致,竖起拂子,云‘好晴好雨好灯笼’!巧述言辞,强生节目!仁者,彼既丈夫,我亦尔,怯弱于谁?竟日就他诸方老秃奴口嘴接涕唾吃了。无惭无愧!苦哉苦哉!”
这种谩骂的口气,向来的笨汉都以为不是真呵骂,只是一种禅机!但我们研究禅学思想的演进,可以断言德山和尚真是苦口婆心的呵佛骂祖,要人知道“佛是老胡屎橛,圣是空名”,好替人“解却绳索,脱却笼头,卸却角驮,作个好人去”。
看《景德传灯录》卷十五宣鉴传;又《联灯会要》卷二十(《续藏经》二编乙,九套,第四册)。又忽滑谷快天《禅学思想史》第三编第十九章。
义玄,曹州人,参学诸方,受黄檗山希运(怀海的弟子)的影响最大,北归后在镇州临济禅院作住持,开后来所谓“临济”一宗。他死在咸通八年(867)。《宋高僧传》说他“示人心要,颇与德山相类”。现今所传的《临济语录》有些话语实在太像宣鉴的语录了,几乎使我们疑心他完全因袭德山的思想。
《古尊宿语录》(缩《藏经》,腾四,页七九)有“师侍立德山次”一条,我们因此推理义玄曾在宣鉴门下,受他的影响太大了,所以有同样的呵佛骂祖,讥弹禅学的趋势;同样的教人莫向外驰求成佛作祖,“只是平常着衣吃饭,无事过时”。他和德山都有解放当日思想的大功,他说,山僧无一法与人,只是治病解缚。……向里向外,逢著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他要人信仰自己与佛祖无别,不受人惑,要做到“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诸佛现前,无一念心喜;三涂地狱顿现,无一念心怖”的境界。但义玄的排斥禅学,似乎没有宣鉴那样彻底。他不满意于当时那些“做模做样,指东划西”的禅学,然而他自己因为要“辨魔拣异,知其邪正”,却又造出种种料简学人的方法,有“四料简”“四照用”“三玄三要”等等名目。他又有种种“喝”法,一声喝有死用,有活用。有时宾主相见,你喝一声,我打一棒;有时宾主对喝,或宾主对棒。这种极端主观的方法,最难料简,却又最容易自欺欺人。
后来临济一支的学风流行全国,很少人了解当日“治病解缚”的真意义。又都在一棒一喝三玄三要的上面去变把戏了。
看《古尊宿语录》卷四~五(缩《藏经》,腾四);又忽滑谷快天《禅学思想史》第三编第二十章。义玄的语录中似有后人模仿宣鉴示众的长篇而伪作的;但其中也有不容伪造的部分。
中国禅学起于七世纪,发达于八世纪,极盛于九世纪。九世纪以下,临济宗最盛,诸家皆渐衰微。今依向来的传说,表示八世纪至十一世纪的禅学世系如下:
看宋僧惠洪的《祥林僧宝传》及宗杲的《宗门武库》(两书皆有单行本)。
禅学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教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槃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好像太浅近,不能叫人心服。
所以禅宗大师不肯轻易替学人解说讲演,只让学者自己去体会领悟。香严和尚上堂请沩山和尚说明,沩山说:“我说的是我的,终不干汝事。”香严辞去,行脚四方,有一天他正在除草,因瓦砾敲竹作呼响,忽然省悟,就焚香沐浴,遥礼山,祝云:“和尚大悲,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哪有今日?”这是禅学的第一个方法:不说破。
因为要不说破,所以道一(马祖)以下想出种种奇怪的教学方法:拍手,把鼻,掀翻禅床,竖起拂子,翘脚,举拳,大笑,吐舌,一棒,一喝,……都是方法。又有所答非所问,驴头不对马嘴,而实含深意,这也是方法的一种。这种方法,叫做“禅机”。试举三条为例:
(一)李渤问一部大藏经说的是什么一回事。智常举起拳头,问道:“还会么?”李说不会。智常说:“这个措大!拳头也不识!”
(二)僧问如何是三宝,总印答:“禾,麦,豆。”僧说:“学人不会。”师说:“大众欣然奉持!”
(三)有老宿见日影透窗,问惟政道:“还是窗就日光呢?还是日光就窗呢?”惟政说:“长老,您房里有客,回去罢。”
这些禅机都是禅学的第二种方法。学人不懂得,只好再问,问了还是不懂,有时挨一顿棒,有时挨一个嘴巴。过了一些时,老师父打发他下山去游方行脚,往别个丛林去碰碰机缘。
于是他行脚四方,遍参诸方大师,饱尝风尘行旅之苦,识见日广,经验日深,忽然有一天他听见树上鸟啼,或闻着瓶中花香,或听人念一句情诗,或看见苹果落地,——他忽然大彻大悟了,“桶底脱了!”到此时候,他才相信,拳头原来不过是拳头,三宝原来真是禾麦豆!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个五台山和尚在庐山归宗寺有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老师父问他见到了什么道理,他说:“尼姑天然是女人做的!”说破了真不值半文钱。这是禅学的第三种方法:行脚。
看宗杲的《宗门武库》,此书最便初学,文笔也可爱。但这种方法实在是太偏向主观的了解。你喝一声,我打一棒;你竖起拂子,我掀倒绳床,彼此呵呵大笑,你也不敢说我不懂,我也不敢笑你不会。《传灯录》诸书所记种种禅机,大部分是以讹传讹的,随心捏造的,自欺欺人的。
其中自然有几个大师,确然是有自己的见地,有自觉的教育方法。但大多数的和尚不过是做模做样,捕风捉影;他们的禅不过是野狐禅、口头禅而已。
禅学的衰歇,最大原因只是自身的腐化,禅太多了,逃不了去,终于死在禅下!后来理学起来,指斥禅学为“心学”,这就是说,禅学太主观了,缺乏客观的是非真伪的标准。
《古尊宿语录》是比较最可信的材料。《景德传灯录》中已多可疑的材料,后出的《联灯会要》《五灯会元》,更多伪造添人的材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