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我们几乎喊了半个世纪的破除迷信，适得其反的是鬼神似乎是越战越强，至今缠住我们不放。更让人沮丧的是，过去没文化的人才迷信，现在却是有文化的人也迷信；过去小小老百姓迷信，现103一在竟然有很多干部乃至高级干部迷信；过去农村落后地区迷信，现在经济繁荣的大城市也迷信。而且越演越烈。还有一些所谓能呼风唤雨长X眼珠了的大师，全都自称是最新科学研究。我曾到一个只有几平方公里的小村了里去采访，那里竟有13个“大神”！有一个还是只有9岁的孩子，据说你只要将你的要求对他说一下，无论你想升官还是想分房，想发财还是想免灾，他就会准确地判断出你的要求能否成功。有个记者还拼命地要拖我去一个“大神”家，说他算得绝对灵，你只要到他跟前一站，一句话也不用说，他就会算出你家的房子多大，你家里的床放在什么位置，你的写字台朝什么方向。甚至还能说出你的妻子胸前或是背后的哪个地方长几个痣！……我听了不但目瞪口呆，简直就毛骨悚然。坦白地说，我都弄不清楚我妻子什么地方长个什么痣。
国外也是鬼气丛生，星相学家生意兴隆，电脑算命铺天盖地，一些总统出访，还要找星相学家来预测一下是否吉利。你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不久的将来，科学家会和狐狸精、鬼神坐在一条板凳上握手言和。（笑声）到了21世纪的门口，简直就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似的，所有老的新的鬼神，蜂拥而至，什么人类的末日呀，什么地球爆炸呀，什么某月某日大劫难呀，弄得全世界都惶惶不安，看来鬼神之事不可等闲视之。谁胜谁负的问题，就像当年阶级斗争那样，还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才能解决。（掌声、笑声）问：你见过绝对不相信鬼神的人吗？
答：我不但见过绝对不相信鬼神的人，而且还见过很多，那就是公安局刑警侦察员。侦察员们每天可谓是面对凶杀，面对死尸，也就是面对鬼神了。不管被害者多么冤屈，多么悲惨，这些冤鬼没一个能显灵诉说他的冤屈，侦察员也没有一个指望他们能托梦或是显灵，告知杀人凶手的下落。我有时故意认真地说，现在有那么多的大神或大师的，把他们请来帮我们破案多好，只要他掐指一算，就知道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躲藏在什么地方，我们压根用不着呕心沥血地去侦破。侦察员听后总是哈哈大笑。我至今还没看到一个“大神”或是什么大师能算出罪犯的藏身之处。反而有一个“大神”坐汽车时钱包倒被小偷掏去，直到下车去饭店里吃饭时才发现身无分文。万般无奈，只好跑到公安局来报案。
问：你相信命运吗？
答：我总觉得命运和鬼神有某种联系，属于唯心主义范畴。我说过我是在唯心和唯物之间徘徊，所以我对命运也是似信非信。当我悲观之时，感到命运在捉弄我和左右我；当我乐观之时，却又觉得我能驾驭命运。但最终我还是站在中间状态。对人生最重要的一条认识就是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绝不坐在家里“等靠要”，但我也绝不拼命拼到头破血流，还傻乎乎地认定努力就是一切。
实际上我们现在对命运似乎有了官方和民间的认同，并换了一个词叫“机遇”。对命运而言，机遇是偷换概念，是不敢承认命运，但又在悄悄承认的基础上打了个折扣。应该说命运的本质含意是宿命，不存在能否把握这一说。事实上，我们现在有许多确实有能力的人，但对本来能把握住的机遇却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机遇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而另一些确实毫无能力的人，竟然躺在家里也大有机遇。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使人们更加相信命运的安排。不过，再往下说就是另一个话题。
问：为什么那样多的人相信命运呢？
答：因为我们的现实生活经常出现命运的喜剧，不断地证明这种荒唐的正确性。
我的一个同事挤公共汽车，怎么挤也挤不上去，好不容易刚挂个边，却被售票员蛮横地推下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公共汽车开走。谁知在下站铁路交叉口处，公共汽车被火车撞了，恰恰是挤在车门处的几个乘客和售票员被撞死撞伤。我那个同事激动地说绝对是命运的安排，他每天挤公共汽车都能挤上去，为什么那天就挤不上去呢？鬼神暗中保佑他呀！
我认识的一个处长，与世无争，业绩平平。但他的两个很有水平也很有业绩的顶头上司，却为争一个局长的位置斗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结果两个人全被免了，这个业绩平平的处长坐着捡了个局长。他笑呵呵地说，命里有，逃不掉。
我的一个全班最懒惰的同学，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老师一问三不知，考试全是大零蛋。同学全都认定他完，将来会一败涂地沿街乞讨。没想到这家伙竟突然接到一封外国来信，原来他在国外竟然有一个八百钩子挂不上的亲戚，那亲戚竟然还是百万富翁，并且眼看要死了。因为那富翁亲戚膝下无子，按辈分推来算去必须我那笨蛋同学去接万贯家产。
客观现实不具备自由平等竞争的条件，不给予自由发挥才能的机会，大家只好被动地等着撞运气。这就像偏要把众多的马关在马棚里，让伯乐来猜谜语似地猜哪匹马是千里马，真是愚蠢透了。更愚蠢的是，我们竟然还津津乐道这种猜谜语的方式，伯乐还成了选拔人才的样板！（掌声，笑声）问：你相信气功的神力吗？
答：凡是把一种锻炼的方式说成有神力，我都不相信。我认为所有这个功那个功，都和体操、散步、游泳、练武术一样，对锻炼身体有一定的作用。就我目前所知道的一些气功，没有一家不把自己吹得神神道道的。有的说能拨云见月，有的说能灭火救灾，有的说能穿墙遁士，有的说能顿开天目，还有的说他坐在家里，就能给千里之外的患者发功治病。所以我不仅不相信，反而感到可笑，甚至可恨。（掌声）问：可以简单地说一下你对宗教和邪教的见解吗？
答：宗教和邪教都是人类恐惧的产物。其不同的是，宗教是有智慧人的恐惧，邪教是愚蠢人的恐惧。宗教的功劳是规范人类的行为，安抚人类的精神，使社会达到一种稳定。邪教的好处是它能把愚昧的、弱智的、痴呆的和诸多笨蛋们搜罗到一起。我倒希望邪教大力发展，等到它们把所有的痴呆傻从人类中搜罗出来，再一网打尽，世界会进步得更快些。（笑声）问：我们经常说妓女是旧社会的产物，是穷困的被迫和封建的压迫所至，可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也有妓女暗地里出来做“生意”，难道也是穷困和压迫吗？
答：我极怕说定论之语。目前我所听到的定论，包括我听后也十二万分赞同的定论，基本上都被后来的事实所否定。20世纪50年代我听到过无数个斩钉截铁的定论，要消灭这个打倒那个，可惜几乎百分之百的定论都被后来的事实所嘲弄。
现在的一些“三陪小姐”压根就没受过什么封建的压迫，而且一个个富得要命。据说某城市公安局大扫黄，吓得小姐们一宿之间逃之天天，把全市银行的现金都取光了；还据说春节交通紧张，那些能挣大钱的小姐们竟然包租一架飞机。
我不否认贫穷会逼使一些女孩子走上邪路，但牛活上能过得去的或相当能过得去的女孩子，也有不少走上邪路，连西方先进国家的不少阔小姐和阔太太也干丑恶之事，为什么呢？看来人的善恶本质相当复杂，不是单单从政治和思想角度就能说得清楚的。遗憾的是我们除了政治和思想角度以外，一般不太会用别的角度看问题。
问：你憎恨的一个人突然倒了大霉或者是死了，你还会继续憎恨吗？
答：能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真是了不得，这是对一个人的心灵深处进行拷问，一直要拷问出道德的水分来。我们中国老百姓憎恨—个人，往往是气愤地说：这个坏蛋，怎么不“嗄嘣”--卜死了！倘若你恨的人真地“嗄嘣”一下死了，你心里大概也会“咯凳”一下觉得不是滋味了。当然，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这要看你是理智型还是感情型。一般来说感情型的人，他无论怎么憎恨，只要所憎恨的人倒了大霉或是死了，他的憎恨都会消失，甚至还能化憎恨为怜悯。但理智型的人就不然，他的憎恨并不会因为所憎恨者的倒霉或死亡而消失，因为他的憎恨会在理性的批判中持续。
我这个人不太标准，一会儿是感情型的，一会儿又是理智型的。也就是说，我对有些所憎恨的人不太坚决，只要是他倒霉或死了，我就不憎恨或是忘却憎恨，有时竟然还有点感到内疚；但对另一些所憎恨者，无论他话着或是死了，我都将永远憎恨。如果我真正所憎恨的人死了，我吏是加倍地憎恨，因为这个家伙竟然不知自己干了那么多的坏事，就那么轻轻快快地死了！这实在让我一辈子都悔恨不已。
问：当我还小的时候，甚至是两年以前，我什么都相信，可是现在我很少相信什幺了。如果我再长大些，是不是就真的什幺也不信了呢？那我活着可就真的没有意思了，这是不是一种病态呢？
答：人在幼稚和无知的时候，很容易相信什么。但随着思想成熟，就不那么容易轻信。从什么都相信到很少相信什么，这说明一个人很正常。但依此类推，是不是随着一个人的更成熟，就什么都不相信了呢？我想不会的，因为这个世界终究有真的东西。
另外，从哲学上说，当你不相信什么时，其实正是有一个你相信的东西跳出来做比照。比如说我过去对书本上的文字确信不疑，但后来才知道印成铅字的东西有很多假的和错的，但这是在看到真正好的书和值得我相信的书，我才有这样的否定能力；比如说过去我最相信收音机里说的话，我觉得那么庄严的话语，而且还是对着成千上万人说的，绝对不会错，后来我才知道有时越说得庄严越是…种欺骗，当然这是因为有了真正使我相信的生活事实后，我才唾弃那些我听了半辈子的庄严声音。（掌声）问：你认为人能否把握自己的命运？
答：中国有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就是说你可以努力地去想去做，但能否成功还得看上帝的面子。中国有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也就是说，你只要有志气，敢于拼搏，就能获得成功。中国有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也就是说，你用不着想三想四，命里都安排好了。中国还有句老话：事在人为。这个意思你们比我还明白，就不用我说了。（笑声）从几千年的实践中，老祖宗对命运问题都颠三倒四左右为难，我能说出什么至理名言！不过，面对今天的实际来讲，我个人认为，命运还是在可把握与不可把握之间徘徊。你是个穷人，却想有发财的好运，那你老老实实地劳动可能发不了财，但你气得要命不再老实劳动却又意外地发了大财，这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要是想有当官的好运，你想从一个科长，晋升到处长，你努力地工作可能升不上去，而你想方设法地去和局长搞好关系，最后就被提升为处长，这就是事在人为。（笑声）总之，这要看你对自己有什么样的希望和欲望。你想活得比别人好，比别人辉煌，也就是你想有好的命运，那就很难把握。但你想得过且过，活一天算一天，这就很好把握。要是你想倒霉，这就更好把握了！（笑声）第五章人生坦言（三）
在历史的沉重里
问：我认为现在对腐败分子手太软，捉到一个就应该狠狠地干掉一个，你同意我的想法吗？
答：我的想法与你恰恰相反，因为我们的反腐败方式是只惩罚腐败分子，而不改变产生腐败的体制。这样，干掉·个，再上来一个会照样腐败。问题的可怕就在这里，你想想，一个腐败分子已经捞足了，他有了高级住房，有了高级轿车，有了相当可观的存款，他的亲属工作也都安排好了，也就是说他的大麻袋装得满满的。这时，他的心态就会发生变化，捞的劲儿可能就不太猛了，说不定还能拿出些精力干点工作。这就像资本家富足之后对穷人搞施舍一样。可不幸的是，我们把他干掉了，又上来-一个，他的麻袋是空的，还要从头往里装，至少要弄一套高级住房，弄一辆小车，还要安排他的亲属工作等等。总之，纳税人又得遭二茬罪。记得人民公社的年代，贫下中农从来不敢更换新的生产队长，因为好容易把一个队长喂肥了，再上来一个瘦的，那更倒霉！（笑声）问：我们本来是个含蓄的民族，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变得那么疯癫，干什幺都一窝蜂，例如下海，似乎是一声令下·全民都去当经理去经商。为什么？
答：因为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经常一声令下。一声令下，管你工农商学兵，全国的人都得去炼钢；一声令下，全国的人都去打麻雀；一声令下，全国的人都成了批判家；一声令下，全国的人都必须写诗歌；一声令下，全国人民就一齐打击什么；一声令下，全国人民就一齐歌颂斗么。
也许一声令下惯了，我们干什么都像搞运动。现在没人下令，大家也觉得似乎有人下令，搞经济也来运动，所有的人都去当经理当董事长，兴起了全民下海运动。即使是我们从现在再也不一声令下，这个搞运动的疯颠习惯也不会立竿见影地改掉，还会断断续续地疯颠着好一阵子，才能慢慢地消失。
问：你是否也有阿Q精神？
答：不是先有阿Q后有中国人，而是有了中国人才提炼出阿Q精神来。我要是没有阿Q精神，除非我不是中国人。
问；中国人难道不能摆脱阿Q精神吗？
答：我认为很难。因为阿Q精神不是从人的头脑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贫穷和愚昧的生存状态中产生出来的。你想用一种从思想到思想的方式把阿Q精神从头脑中铲除，这本身就是阿Q精神。（掌声）但阿Q精神对弱者能产生兴奋剂和强心剂的作用，我经历过的年代就被巨大的阿Q精神推动着。我们在那样一穷二白的状态下，天天喊我们强大，喊我们强盛，喊得我们还真就觉得我强大得全世界都害怕似的。所以我们那时活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即使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真正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穷困，多么的落后，但我们还是得靠阿Q精神支撑。例如外国人发明了炸弹导弹核弹，我们就自豪地说炸药是我们老祖宗先发明的；例如外国人造纸业比我们发达多少倍，我们就骄傲地说造纸是我们老祖宗发明的；甚至外国人穿喇叭裤，我们也说唐朝的时候我们早就穿过；外国人登上了月球，我们说那有啥了不得的，我们的嫦娥都住到月亮上了！（笑声）阿Q精神会使绵羊活得像老虎一样威风，会使穷汉活得像富翁一样幸福，为什么要摆脱呢！（笑声）问：我们经常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运动，但实际上人们却越来越变得表扬与自我表扬了，为什么？
答：我们是一个以各种运动替代法律，替代科学管理的国家。半个世纪以来的事实证明，这些运动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也就是说从20世纪40年代运动到今天，人们的思想意识和道德水准到了最糟糕的程度，但人们似乎没有感觉，反而对运动继续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