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以后,中国文学涌起了一个高潮,那阵势就像我们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学复兴,白话的、传统的、现代派的。那时的现代派作家像今天的新潮作家一样鼻孔朝天,不可一世,曾有一家出版社把那时的现代派作品结集出书,我看大吃一惊,思想与文字的肤浅,犹如奶油小生翻跟头。而惯用现实主义手法的鲁迅先生,仅一篇《狂人日记》,就盖过那时全部的现代派;仅一篇《伤逝》就便当时文坛所有的情感小生相形见绌。
至今我写小说技穷之时,还要把鲁迅的小说翻出来细细咂摸。
问:鲁迅的小说写得很棒,可为什么他后来只写杂文却不写小说呢?
答:这也是我对鲁迅小说创作的疑惑和遗憾。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探讨过这个问题.说鲁迅在刚趋成熟的早期能写小说,到后来思想成熟的鼎盛时期,竟然就写不出小说来,是否与思想过于成熟有关。有人立即反诘,说鲁迅面对那样使他愤怒的时代,不会耐烦创作,而只能是选择投枪式的杂文来战斗。
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单纯用战士或斗士的角度看鲁迅有失偏颇。一个作家思想过于成熟竟写不了小说,使我对所谓的思想感到恐惧。我甚至大胆地揣度鲁迅在后来日子的心理状态,他一定为写不出小说而焦急和焦虑过。
不过,鲁迅对杂文的贡献可以平衡小说创作,那真正是作家写的杂文,排除所有的思想内容我还是百看不厌,因为还有文字的精彩,这也是我看到过的非小说中最精彩的文字。
问:鲁迅对当时的中国国民说过这样两句话“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你认为这是鲁迅对中国人充满了希望还是绝望?
答:你就是傻瓜,也能看出这是充满了绝望。鲁迅先生对麻木的国民实在是痛恨之极,同时又无可奈何地觉得太可怜了。这在鲁迅的小说和文章里也能看出这种意思,当一些革命志士为被压迫的同胞挺身而出,并献出生命之时,国民们却盼望屠刀砍下人头,去蘸个血馒头来治病。正是出于此种愤怒,鲁迅在给青年人开必读书时写下“一本中国书不读”的惊世之言。鲁迅实在是把中国人看透了,他临终之前最担忧的一件事就是怕他死后被人利用。但不幸的是他大概是死后被利用得最多的一个人。
文学的痛脚
问:我认为中国作家基本上没有敢说实话的,我泣看过你的作品,但我想用不着看也能猜得出来,你照样也不敢说实话!你认为呢?
答:我从写作那天起,就不断地听到这种咄咄逼人的问号——你们作家敢说实话吗?你们作家有胆量说实话吗?我总觉得,以敢不敢说实话和以有没有胆量来论作家的优劣,是文坛的悲哀;当然,作家要是确实没有胆量敢说实话,这是更大的悲哀!(掌声)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我们是从一个只要少喊一句万岁就是反革命,多喊一句万岁的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只要是讲人性就是资产阶级;只要是讲爱情就是思想不健康;只要是给领导提点意见就是反党;只要是在日记上发几句牢骚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就能判刑坐牢甚至枪毙的时代走过来的!如果在当年,就你提的这个问题,还没等散会,专政队就能把你提起来,先打你个皮开肉绽,然后五花大绑拖出去游街。今天的情况,对我们饱经风霜的人来说,已经是天翻地覆了!
当然,对你们这些年轻的,没经过那个恐怖时代的人来说,这还是远远不够。但是,我们正走在改革开放的半路上,你指望我们的实话能说到什么程度?你认为我们说到什么程度就算是说实话?
问:有很多作家,特别是老作家说他们是为了祖国的前连和命运,或是为了革命和鼓舞人民前进什么的,才拿起笔来写作的,请问,你是为什么才写作的?
答:我感到中国作家的脑袋是全世界最沉重的,这个沉重并不是说中国作家的脑袋质量重,而是里面装着太多的载体。他们没有自己的爱好,没有自己的兴趣,甚至都没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写任何一篇文章,写任何一句话,都要从一种责任和意义出发,压根就没有文学本身的游戏精神。
细细观察,所有的中国人也都是活得这样沉重和庄重。农民拿起锄头,说是为支援改革多打粮;学生读书,说是为建四化读好书,将来成为有用人才;扫大街的拿起扫帚,说是为了世界更美丽;踢足球,打排球,玩乒乓球,目的也是为祖国争光;连听谁一段相声或是一个故事,也会感慨万分地说受了很大的教育。强烈的使命感压迫着人的一切行为,无论做什么工作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感到他的选择是意义,而不是自己的爱好,我认定这是一种思维的扭曲,实际上任何一个作家最初创作的动机都是自己的爱好和兴趣决定的。
如果那些老作家们确实是为了祖国的命运,在那水深火热的年代,直接端起冲锋枪或是甩手榴弹更有意义,何必坐那里爬格子,用毛笔或自来水笔打日本鬼子,速度太慢了!(笑声)我今天写作,完全可以说是为了改革或是为了祖国什么的,但我就是爱好文学,除此以外我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我说这些就是提醒一个事实,不强调或尊重一个人的兴趣和爱好,什么工作也干不好。(掌声)问:为了个人的璺好写作是渺小的,为了祖国或人民写作才能焕发出宏大的激情,你不这样认为吗?
答:这些动听的词儿,不客气地说就是害人的甜药,其实在行为上是不成立的。我们从来没有从人的生活情趣本身说过一句实话,个人努力的精神几乎就被视为反动。我认为,在正常生存状态下,真正能推动人前进的动力是来自人本身的兴趣和爱好,特别是文学创作这一行。不从生命本身的质量和规律出发,老是用一种意义来逼使,我们就永远不会出大作家,别的行业大概也不会出什么家来。我从来没听过巴尔扎克喊为法兰西而创作的口号,也没听说曹雪芹为明朝或是为清朝的命运而写作。但他们却写出大作品来。(掌声)问: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答:我认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障碍实在是太多了,但最大的障碍是可爱而可恨的方块字。中国人学方块字都那么费劲儿,外国人更完蛋。
坦率地说,即使是我们真的走向世界,也确实走到世界最高处了,人家也看不出来。我们不说今天的文学作品,就拿我们老祖宗写的东西来看,有很多确实是优秀的,可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不知道。尽管我们的报刊经常报导,说是国外怎样怎样兴起汉语热,或是怎样怎样称赞我们的文学艺术,其实那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是自作多情地吹嘘而已。
我们到国外访问时,发现人家对我们文学的了解几乎是零,很是悲哀,于是就充满热情地对人家讲红楼讲三国,讲得口吐白沫,人家也是瞎子听雷,还莫明其妙地耸肩!(笑声)我想,莎士比亚要是懂汉语,只要读一下《窦娥冤》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肯定会痛哭流涕,并且还会面红耳赤的。(掌声)问:文坛上的评奖太多太滥,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和英明其妙,你不这样看吗?
答: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全世界再也没有哪个国家能比我们评奖数量多,但尽管我也感到眼花缭乱却并不莫明其妙,因为在这种管理体制下,不出现这样的怪现象那才是怪事呢!
建国以来,只要上来一个管文化艺术的头儿,就会有一套新的评奖方式。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评奖方式我们早已弄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仅仅改革开放这些年,评奖的花样就层出不穷。先是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短的一年一评,中的两年一评,后来又增加了个长篇奖,即三年一评的“茅盾长篇小说奖”。大家觉得挺好。可后来说是没钱了,就稀里糊涂地停下来,但茅盾长篇小说奖却还是坚持下来,人们也就觉得茅盾奖是目前中国最高奖种了。新上来的领导似乎不知道过去怎么回事儿,又自己规定了这样的奖那样的奖,大家也就含含糊糊地觉得相当于过去全国评奖了;接着更新上来的领导似乎也不知道过去怎么回事儿,干脆就来个“鲁迅文学奖”的大锅,管你什么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等一起往里装。弄得鲁迅坐在茅盾的屁股下面开杂货铺。(笑声)其他文化部门也来凑热闹,又加上什么“工程奖”。这个奖更厉害,国家级工程奖,省级工程奖,市级工程奖。总之,只要上面起个头,下面就一路照搬评下去,就像街头上烤羊肉串儿,一评就是一串儿。
现在我倒觉得最优秀的作家是没评过奖的,但目前我还没发现哪个作家没评过奖。(笑声,掌声)问:中国作家有文学游戏精神吗?
答:在我们这个艰难而沉重的国家,连打乒乓球和踢足球都要打出民族的自豪,或是踢出祖国的光彩,你还敢游戏吗?文学当然也不会例外。过去的年代,你只能写歌颂革命或打击敌人的作品;现在尽管有些开放,但主旋律还是第一要紧的,也就是你的作品必须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必须有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力量感。而且老百姓也不饶你,你要是不写讽刺批判贪污腐败,不写替老百姓出气的作品,他们就不买你的账。
实际上文学没有这样的能力,它打击不倒什么,也吹捧不起来什么,半个世纪以来,全世界再也没有比我们能写出那么多美好的歌颂文章,其结果我们无论在文化和经济上都接近世界最落后的位置;再也没有我们能写出那样多严厉的批判文章,其结果我们现在的贪污腐败最多,思想道德也最低下。
事实已经成百上千次地证明,无论是政界官员的要求还是平民百姓的期望,都不能使文学成为有效的实用工具。因此,现在涌出来的一批更年轻的作家,提出文学要有游戏精神。不过,针对目前的社会现实,想要文学有游戏精神,有点文学的滋味,我觉得这是有点让人心疼的滑稽。
问:一些创作经常被斥为“脱离时代”,你怎样看这个问题?
答:严格地说,“脱离时代”这句话是荒谬的。无论多么伟大或多么渺小的人,都无法脱离时代。这就像你照相,你就是穿上你认为最现代最时髦的服装,吹出最超前最美丽的发型,过不了几年,你再拿出照片来看,你就会惊讶地感到,那时是多么土气和落后呀!文学作品也一样,什么现实现代,什么先锋和前卫,等不了几年,都同样是落满了历史的灰尘。
从建国以来我们就声嘶力竭地批判作家们脱离时代,现在把我们所有被批判的脱离时代的作品拿出来看看,恰恰是太时代了,没有一篇不是死死地抱着时代的脚趾头一步一趋的!成千上万的作家在时代感的压力下写了半个世纪,一声锣响,来了港台那不仅是脱离时代,简直就是没有时代的东西,却横扫干军如卷席,把亿万读者迷得如痴如醉,把本土作家打得人仰马翻。我们还不羞愧吗?还有什么脸皮叫唤这个感那个感的!
我认为,我们现在担忧的不是脱离时代,而是没有一个作家能跳出时代看时代,所以,很难写出大作品来。(掌声)问:中国作家能否在不太长的时期内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答:我个人认为,无论从政治勇气和艺术造诣上,中国作家都很难获诺贝尔文学奖。即使我们确实有了大作品,方块字也是个难逾越的障碍。就目前我看到的外国评论文章,只要是涉及到我们的文学作品,几乎可以说是瞎子摸象。摸到象腿就说象是圆的;摸到象鼻子就说象是条蛇;如果摸到象的生殖器,他们大概还会说象是性交大师,有泛爱情结。(笑声)据报载,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有一个懂汉文的老先生,我不知他老到什么程度,倘若要他来断定偌大的195一中国文坛,那就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闹出世界级笑话。当然,堂堂大国,在文学上竟然不如一些小国光彩,这实在是没面子。也许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会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给我们一个恩赐?但我认为这比没得诺贝尔文学奖还糟。
问:当今的中国文学与中国足球相比,哪一个能强一些?
答:其实谈不到谁比谁强,文学半斤足球八两哥俩一样的不争气。(笑声)问:写小说的往往讨厌写评论的,是这样吗?
答:有的小说家讨厌评论家,这可能是一种高超的讨厌,他认为评论家没看懂他;但也可能是狭隘的讨厌,就是评论家冷落他了。然而,评论与创作尽管存在干差万别的思维方式,却同时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为此,一些作家与评论家剑拔弩张,一些作家与评论家是亲朋好友,还有的小说家把评论家当奶妈和救星呢!因为从文坛的现实来看,几乎所有的小说家都得靠评论家的重视或吹捧才能走红,也就是说评论家在某种程度上掌握小说家的命运。为此,小说家与评论家的情感就很微妙了。他们之间到底是恨还是爱,这要看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关系了。(笑声)问:你与评论家之间的关系怎样?具体地说是恨还是爱?
答:尽管我刚剐谈到小说家与评论家的恨爱关系,但认真地说,小说家对评论家无论产生恨还是爱,都是很俗气的。当然,对作品的贬与褒,作家自然也会产生情感上的波动,不妨说就是爱与恨吧。但中国的评论家很少对当代作家进行撕开面皮的评论,也很少有推心置腹的赞美,更多的是从小说中寻找怪异和奇特。
我曾经得到过评论家的实惠,当我写《迷人的海》时,评论家们给了我不少喝彩声,使我迅速地光彩了一阵子。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评论家够朋友。后来我又写了不少我自认为更好的小说,但写作的花样不多,评论家就不再理睬我,当然就不太够朋友了。不过,总还是有过恩情,所以也恨不到哪里去。(笑声)问:有人讽刺说,评论家实际上是靠小说家养活的,你认为这个讽刺恰如其分吗?
答:谁养活谁往往很难说清楚。评论家与作家,就像裁判和足球队员的关系,没有踢足球的,压根就产生不了裁判这个行当,可是没有裁判,足球会踢得一塌糊涂。我们现在甚至都弄不清楚谁养活谁,明明政府是靠纳税人养活,但纳税人却每天高唱感谢政府救了他。细细地想想,全世界所有被养活的都比养活的伟大和重要。所以,文坛上似乎也如此,一个作家从来没有被评论家青睐,那就等于白写,活得就很没有面子;哪怕被评论家挑剔几句,也是一种重视。如果评论家确实靠小说家养活,也是应该养活或必须养活,这就像自然界里动植物共生现象,是有着赖以生存的相互关系。我在这里绝不是讽刺,实际上应该说是赞美。
问:你注重读者还是注重评论家?
答:注重读者会使你千方百计地把小说写得好看,你的书会逐渐走向畅销,你因此会得到丰厚的版税,也就是你能得到不少钱。注重评论家会使你不断地颠覆你原有的创作观念,你的小说会有突飞猛进地变化,你因此能在文坛上赢得赫赫名声,但你的书可能不会讨大多数读者的喜欢。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我更多的是注重读者。如果我的一篇作品引起评论家的关注,我会感到惊讶;如果我的作品在读者中叫响,我会感到惊喜。
问:你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家们对文学创作有益还是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