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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心情催促了忧郁的感觉,恹恹然的无力感囤积在四肢百骸。
本就不爱说话的优子变得更沉默了,盯着计算机屏幕,一不小心,分了神的思绪就会涌到他的身上,甩脱不掉的影子拉着她的心沉沦——
不可以、不行、不能啊!敲揉着太阳穴,她告诉自己——就算以前她曾经放纵自己去喜欢他,现在人家的未婚妻登场了,她应该拿把利刃剪掉多余情绪才是,再心存幻想就是不该呵!就算剪不断、理不清纷乱的爱意,也该细细密密地把它们收藏起来啊!
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她可以让理智凌驾于情感之上,但真正碰到取舍关头,她的“以为”就不攻自破了。
起身到茶水间,她泡了杯喝惯的咖啡,靠坐在厨台上,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柜上的黄金葛——
如果爱苗像植物,除了亲手拔除外,有没有其他办法让它自动凋谢?
假设“见他”是阳光,那么是不是该把阳光隔离、让它照不进心底深处?
假设“想他”是水分,那么是不是该把水分密密收藏起,不让它灌溉滋润枯竭的心?
那么,它就会凋零枯萎——那么,一切就会重回原点——
她掬起一把清水,冰冰凉凉地泼上脸颊,想泼醒自己不清醒的脑袋。
她暗骂着自己,他们之间哪来的****?他们顶多是上司与下属,硬要再多说,也不过是每个清晨两个半小时的朋友之谊,扣除这些,他们哪里还有其他?
吞下没加糖的苦涩咖啡,她警告自己快些恢复。
“优子,到经理室开会。”惠子把会议记录塞进她手中。
“开会?”
“昨天总编递上去那个‘外遇’的案子,经理想听我们的意见。动作快一点,总编和大家已经先过去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好上司,短短半年,他已成功地笼络所有人的心,虽然他没用上“微笑”这个武器。但那些批评他靠后台才爬上经理位置的人,慢慢地认同了他的能力,并在背后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深呼吸,她随后跟上惠子的脚步走入经理室、坐在沙发上,摊开记录册,装作忙碌的样子。
“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对你们这次提出的案子很感兴趣,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他抬起了头,看向每个人,等她们回答。
“这是个很大胆的系列案子,因为是文艺小说,如果一个处理不当,很可能就会塑造出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主角,或是浪荡不羁的女主角。”总编亚美姐率先说。
“它也很容易落入俗套,当我们和作者接触时,大家的第一个架构都停在把外遇者设定为男子,把原妻形象定为乏善可陈或令人憎恶的对象,这样就可以让男人顺理成章和外遇的女主角完成一段爱情。”惠子补充。
“市面上有很多探讨外遇的文章,大多仍然停留在鞭笞第三者身上,或如惠子说的,把家中的原配写成不似真人的恶魔,再不然就把花心男人骂个半死,很难有什么独特见解。”朝子认真地综合自己的观感。
“当初我们希望作者能创作出有新意的写法,但我想很难。因为受限了许多外在的主观条件。”利奈照实说。
“既然很难,为什么要冒险?优子,你怎么说?”贤也面向她。
连着三日没见到优子了,此刻他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公事化的问题,而是问她——为什么不再赴清晨之约?
可——他们从未有过口头约定,他有什么立场问?
转头看向每个发表过意见的同事,她不想让自己的沉默变得突兀。
“我想在信息膨胀的现代社会,大家一定很能理解两人之所以情淡缘浅了,不是因为某人太坏或者某个人变心,就只是单纯的感觉不对了而已。”
利奈接口:“别说情人之间,就说父母与子女之间也一样,在童年时,父母一刻没见到孩子,就会担心得四处找人,而孩子一离开父母,就会惶恐不安、哭得声嘶力竭。
但随着孩子长大独立,维系在父母子女间的线变薄变淡了,然而并不会有人因此去大肆攻击这份转了型的亲情,缘深缘浅本就不能强求,毕竟现实世界不能像言情小说那样,总会有个完美结局,而外遇则是一种难以扑灭的社会现象。”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如果事情都像你们说的那样云淡风轻、理所当然,为什么翻开社会版会看到那么多为感情跳楼、发疯,甚至酿成惨案的悲剧发生?”惠子非常不赞成地提出反驳。
“那是因为不甘心!当某一方觉得爱情、婚姻就像投资绩优股,不只要回收而且还要加倍,却看到对方无视于他的投资,硬要转身离去时,就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优子回应。
她的话猛地敲进贤也心底。“不甘心”?明美是这么说过,她不甘心付出的五年青春,她要找人认赔——
可是,他认了赔,她就能甘心了吗?他们还是各有各的价值观,他不会事事妥协,就像让他们吵得最严重的职业问题,将来真的共同生活了,问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他闪了神,再回到讨论主题时,是朝子在说话。
“——优子,我觉得你的说法等于是替那些花心萝卜找借口,要是每个人都这样,是不是连一夫一妻制都可以废除了?因为合则来不合则去,男女之间还需要什么规范?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的男人吗?”连甜美温柔的朝子都不依了。
优子笑笑没说话。
“不可能,优子是个有感情洁癖的女人,不然不会到现在都没半个男朋友。”惠子大咧咧地开玩笑,完全忘了现在正在开会当中。
她是个有感情洁癖的女人?贤也反复咀嚼这句话。那么——他算不算感情有瑕疵的男人?
“惠子!我们在开会,不要闹。”总编出声制止。
“可是感觉不对了,硬留下对方就能保证未来吗?明知道不爱对方了,还要强迫自己走入礼堂,这就算是负责任吗?我觉得不尽然,现代人就算结了婚,只要有个稍微大一点的诱因,就可以离婚,所以即使是婚姻,也不能保障什么。对不起!在我的认知中,我认为,有固定男女朋友的人脚踏两条船就算‘外遇’。”利奈插口。
“我们讨论到最后,居然讨论出——‘外遇是合理的社会现象’,拜托,这个人人自危的社会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安全的?”惠子又激愤起来。
“惠子,你误会优子的意思了,她并没有表彰‘外遇’这个行为,她只是提供一个探讨空间,想想如果我们这个系列能从各个角度去探讨‘外遇’,而不站在单一的主观立场,会不会比较吸引人去阅读?”美惠替寡言的优子解释。
“优子真的很理性,在大家热烈讨论得忘情时,还记得这是在工作。”贤也望向优子笑开了。
她是从不会在旁人面前泄露自己的真情绪吧!那么在他面前,为什么总会不经意流露出来,因为在她面前他是特别的吗?
“我一向分得清楚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面对他,她说谎,对这点她早已力不从心。
“对哦!我怎么搞糊涂了。”惠子拍拍后脑,“好了,这下子我们又多了三个方向。第一、婚前变心算不算外遇?第二、扣除‘人’的因素,感觉会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第三、当爱情淡了,该怎么让爱情自然死亡,或者该怎么做才能让爱情起死回生?”
“对于爱情,有没有可能会累、会厌、会倦?当那一天来临时,如何处理最不伤人?最不会让人随感情死亡而陪葬?后续处理也可以成立一个主题。”亚美姐又提出看法。
“如果进入婚姻,却在多年后发现爱情死亡,那该怎么办?”利奈再提出问题。
总编亚美姐接下来说:“进入婚姻的第一天起,两人就必须开始努力让爱情蜕变,多些适应、多些包容、多些沟通——总之,婚前的热烈爱情已不再适合婚姻生活,画上浓妆的爱情也该洗尽铅华,准备过平淡日子。
换言之,婚前的极力配合、完全没意见的人可能变得自我意识强烈;婚前会在情人节大手笔买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男人,可能在婚后连上一次餐厅都觉得浪费,怎么适应一个下了戏的戏子,就是一种生活哲学了。因此——”
“爱情需要成长!”贤也和优子异口同声。
他们互看对方一眼,震惊于彼此的默契。
单纯的一眼相望,又把优子执意隔出的疏离感拉近了,他们的心思是那么相像,如果是同性,他们该是兄弟、姐妹、双胞胎,偏偏他们只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他情不自禁地想和她谈更多、更多,和她无止尽地聊下去,但惠子的声音猛然敲醒他的心思,叫他看清自己身处何处。
“光是这句话又是一个新的探讨点,谁说这个案子很难有创意?”惠子瞟了利奈一眼,眼里存着得意。
“对,然后还可以讨论精神外遇和肉体外遇。”利奈撇撇嘴没好气地说。
这场讨论让每个人多了思考空间,而贤也在这场会议中也得到许多信息,包括——优子是个有感情洁癖的女子。
那——他是怎么也构不上她的条件了。想着她轻柔的微笑、她高谈阔论时的表情、她调皮地翻翻眼皮——
天!她还在眼前,他已经开始思念起她了。
思念?哪个时候起,他不知不觉地让两人的感情从“朋友”迈向“恋人”?哪个时候起,他彻底忘记自己还有一个未婚妻?哪个时候起,她在他心中已经占了太重要的位置?
不、不!他弄错了,他们仍然是朋友,很交心的朋友,他严守界线,不愿那份单纯的感情变得复杂。
若是当友情真成了爱情,就会如她所说的,终有情尽缘灭的一天、终会厌倦再提不起劲来爱对方的一天,他不要这样的一天出现在他们中间。
严守界线!是的,他会严守界线!
春寒料峭,虽然春阳已经回照日本,但清晨时一阵阵的冷风仍从领口灌入,冷得优子不停打哆嗦。
今晨,她抵不过强烈的欲望,在太阳未升上前来到出版社。
每天,那股想看朝阳的欲望都会在胸口反复折腾着她,忍过一天、忍过两天——终于再无法忍受了,压抑的满腔思念催促着她的行动。
拉拉围巾,顶着灰蒙蒙的天色,她想——他不会再早到了吧!
把摩托车停好跑向楼梯间,深吸一口清新空气,好久没在清晨抵达出版社了——自从他的未婚妻造访过后。
她常自问,她是在避开他,还是在避开自己的心?
问过许久、想过许久,真确的答案仍是与她绝缘,她只好胡乱塞一个想法给自己——她在避开预期中的问题。
但预期中的问题又是什么?连她自己都无从得知。
打开百叶窗,迎着黎明晨曦,看着被朝阳逐渐染红的云霞,一层一层再一层——直到金光乍现,灿然阳光从东方升起。
好久不见呵,她思念的太阳!
“早安,太阳公公!”她稚气地举臂对天空招手。
“早安,优子!”醇厚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旋身对上那张熟悉的笑脸。应该把视线自他身上移开的,但定住的视线仿若有了生命、有了主控权,再不肯受制于她。
“你旷职了四十二天。”
“不会吧!你去查查出席记录,我每天都有打卡上班的。”
“对‘伊藤经理’来说,你是风雨无阻的好员工,但对‘伊藤贤也’来说,你是个怠忽职守的朋友,你放我鸽子,让我独自赏了四十二天的朝阳。”
“你会缺少朋友?不会吧!”他在乎她?这个猛然窜入的念头让她心惊。
“是!我缺少你这个朋友。”他以专注的眼神看着她的慌乱焦急。
她鼓起勇气,试探性地再问:“你没有其他的朋友可以替补?”
“他们没有一个肯放弃温暖的被窝,在清晨时分陪我。”他再次肯定。
“那么你必须学会将就,你可以在他们还没爬进被窝时,拉他们陪你看星星,共度夜晚时分。”以为再次单独面对他,会是尴尬且艰难的,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一派轻松,是他的自然态度使然吧!
在他的眼中,她一直居于“朋友”的位置,从未有过僭越,因此他才可以表现得一如往常。
是啊!她不是一直信誓旦旦地相信,男女之间可以有纯粹友谊的存在,怎会在这会儿又拘泥起他的未婚妻,不敢面对他了。
朋友、朋友——他们是朋友啊!人世间能有这么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而不涉及男女感情,不也是美事一桩?
她搬来梯子让自己的心顺势往上爬,充足的借口让她再次放任自己的感情泛滥成灾。
瞬地,她的心胸放宽,画了四十二天的平行线,在第四十三天出现交集。
“有你在,我何必去将就其他?”他一语双关地说,从背后拿出一把太阳花,“尽管你忘记黎明之约,但我却从未淡忘过朋友之谊,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我们两人桌上的太阳花始终维持新鲜。”
“谢谢你。”她真心说。
“不客气。”他也回报真心。
甜蜜侵入她的知觉神经,为掩饰浮上双颊的羞红,她回转身,凝视窗外的橘红色太阳。
他走到她身侧站定,视线亦调向窗外。
“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太阳?”
“在老家的时候,奶奶常常在清晨天未大亮,就把我们挖起来,带我们一路走到海边看日出,那时候天还未大光,有雾的日子伸手不见五指,环在身边的水气冰冰凉凉的,深吸一口沁心冰凉,直透肺腑。
你知道吗?太阳不是缓缓升上来的,它是‘咚’地一下蹦出来,然后催动魔力洒下万丈金光,把黑夜一古脑儿赶出人类世界,将属于黑夜的雾气蒸散。
当它的金光照上海水,一圈圈的波光粼粼仿佛帮大海注入了无限生机。就这样,我们养成了看朝阳的习惯。
小时候在海边看,中学时在上学途中看,上大学后在宿舍顶楼看,我和优太、新一约好,在每个想家的日子对着朝阳许愿,希望老家的父母、奶奶平安。
可惜,我的小套房看不到太阳,我只好到出版社来看,好似看过旭日东升后,一天的活力才能储备齐全。你呢?为什么也爱看太阳?”她反问。
“我受一个爱看太阳的女子影响。”他意有所指地盯望着优子。
“我从不早起,但是为了接手父亲的事业,我第一次早起到公司报到,却幸运地碰到一个到处拍人马屁的女士,帮我一起整理办公室。
接着为了摸熟那堆非我专业的工作,我不得不天天加早班,慢慢地我顺手了,却舍不得放弃与那位爱看太阳的女子建立起的友谊。
你相不相信,朋友是会互相感染的?我从她身上感染了等太阳起床的习惯,也渐渐地将这习惯变成喜好。”
“看来你的瞌睡虫会恨透我了。”
“放心!我把它们妥善处理掉了。”他表演了一个“必杀”的姿势,“你说对了,我不得不承认,初升的太阳温和柔美得像初生婴儿,看着它会让人精力百倍,充满朝气地迎接每个挑战。”
“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她一时兴起。
“唱来听听。”他热络地说。
“‘公鸡啼小鸟叫,太阳出来了,太阳当空照,对我微微笑。他笑我年纪小,又笑我志气高,年纪小志气高,将来做个大英豪。’怎样?我们家隔壁念幼儿园的小朋友教我的。够不够励志?”她俏皮地对他眨眼。
“要比励志?行!‘天亮了,日出了,快快起床不要贪睡,田园在唤你,快快出门去,今天好天气,今天好天气——’”他还没唱完,她已经笑得不可抑止。
“不好听吗?再换一首,‘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太阳当空在微笑,枝头——’”
用他低沉粗嘎、再加上七音少了两音的嗓子诠释儿歌,除了滑稽,她找不出其他合适的形容词。
“你很没有礼貌,不懂得欣赏我的悠扬歌声也就罢了,还出声取笑。”他双手横胸,假装不悦。
“不,你误会了,我是为日本乐坛损失了你这员大将感到惋惜。”
“你这副虚伪的样子和小叮当里的大雄一样,明明怕技安的歌声怕得要死,还要假装好听。”
“可见得你这技安有多恐怖。”她扬扬眉。
“那是你没看过我真正恐怖的样子,要是你真看过,就不会轻易用出‘恐怖’这两个字了。”他抬起双臂,张牙舞爪。
“真正恐怖的样子?难不成那个每逢月圆就会变成野狼的男人就是你?要不——你是传说中消失已久的吸血鬼伯爵?”她故作恍然大悟。
“都猜错了,我是经过变性手术的贞子。”他们一来一往的相互调侃。
“好在,我对录像带没有太大的兴趣。”优子轻拍胸口说。
“说真的,你的声音清清亮亮、略带甜蜜,让人听了很舒服。”
“你也是啊!你的声音低沉醇厚,让人听了很‘快乐’。”
“多谢谬赞。”
“好说。”她转身整理起桌面,顺手要将换下的太阳花丢入垃圾桶时突生不忍,“在中国的诗词中,花常常被拿来比喻女人,比如出墙红杏、残花败柳、瘦比黄花,这几枝为人们绽放过鲜艳的太阳花要归在哪个行列?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放心,中国人写诗填词的那个年代,市面上还没出现SKΠ、蜜丝佛陀等知名化妆品,医界也还没有发明拉皮手术,所有才会心生‘一朝春尽红颜老’的恐惧,生为现代女性不用花太多心思去烦恼这些。”
“你真会安慰人。”
看着他笑弯的两道浓眉,她浮上一股奇特的熟悉感。
人类存在心底的潜意识里有没有可能封锁着远古的记忆,平日这些记忆被繁忙的日常生活压抑得不见天日,直到有一天,那个前世中相亲相依的人儿出现了,记忆就一古脑儿地迸了出来。在初时乍见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然后依着前世的轨迹,再与他结发五十载。
“在想什么?”
迎着晨曦,镶上金边的脸柔和了坚硬的线条,她看到了他柔软的一面。
“想你、想我、想我拍得恰到好处的马屁,让自己当上‘经理’的朋友。”她半揶揄半自嘲。
“那么久的事还记得那么牢,可见得女人是可怕的记仇动物。所以——”
“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她一语道出他的想法。
“你为什么总能早一步说出我的想法?难不成你收买了我肚里的蛔虫?”
“这叫默契。”
“很好,现在我们不仅仅是好朋友,还是——有默契的好朋友。”
“教你唱一首歌。”优子说。
“好哇!趁现在没人会抗议的时候。”
“这是我大学同学寄给我的录音带上面的歌曲。”她拿来白纸,把中文歌词和日文翻译写上,然后一字一句地教他唱——
与你分享的快乐胜过独自拥有,如今我仍深深感动,好友如同一扇窗能让视野不同——
与你分享的快乐胜过独自拥有,如今我仍深深感动,好友如同一扇门能让世界更辽阔——
太阳照耀着这个城市,照耀着这对结心朋友,照得暖暖的两颗心,渐渐相偎——
今天,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吧!
走进餐厅,明美坐在那里许久了,五根涂满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玻璃桌面,颊边浮着阴郁。
“很抱歉,我迟到了。”他在她面前坐定,想开口,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迟到?出版社加班?塞车?”她不满地出声。
这几个月来的约会次数少得可以用十指数出,他还要寻借口迟到,当真见她已经让他憎恶到极点了?
“很抱歉。”他再次颔首。
“你连借口都不愿编造一个?人家说约会老是没理由的迟到,就是变心前的征兆,你呢?你预计什么时候变心?”她嘲讽。
他没有变心,只是懒得寻找借口让她原谅自己。
他从未认真地计算过打哪时候起,他已经不在意她的感觉,不在意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完美无瑕。
明美的第六感没错,他不再如以往般对她处处体贴包容,因为那些之于他,都成了沉重的包袱,总在不经意间让他想甩脱手,就像今天没有道理的迟到一样。
“明美,听我说,变心与否并不是影响男女感情的唯一因素,如果两人真的出现问题,应该做的是解决而不是争执。
长久以来,你一直清楚明白,我们是两个完全相异的个体,在许多事情的认知上,我们有很大的差异性。
比方说,你喜欢热闹,我却偏爱安静;我热爱大自然,而大自然却让你觉得索然无味;你想当顶客族享受自由快乐,我却希望有个温暖的小家庭,身边有一、两个小孩围绕。
这些都还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问题是,我们的价值观相去太远,如果我们始终不能找到平衡点,再勉强下去你只会成为我的负担,而我会变成你的束缚。”他耐心地向她解释。
“那不是重点,不管价值观相不相同、想法有没有差距,以前你都会顺着我、配合我的意愿,现在为什么不肯了?是什么因素让你觉得价值观比我更重要?出版社?还是另一个价值观和你相近的女孩子?”她咄咄逼人地追问。
她的观察力一向敏感,他对她的不耐烦逐日攀升,一次次争吵后他再不似从前的软言相慰,他的改变让她兴起危机意识。
尽管和他的关系已经让她感到索然无味,尽管这份感情已经不能在她心中激起火花、掀起狂潮,但这条路她已经走了五年,要她回头谈何容易?那种感觉就像花下了工夫把艰难的考卷填满了,老师却说——“这张不算数”一样,让人扼腕不已。
她已不似五年前的青春年轻,要她重头来过,她没有勇气也不甘心啊!
她一语说中他心事。
价值观和他相近的女孩?是优子吗?
他喜欢和她见面、和她聊天、和她说说笑笑——喜欢有关她的一切一切。总是有她在,他紧绷的情绪就会获得纾解;总是有她在,他就会兴致高昂地面对每天的挑战。
难道她就是明美口中的“因素”?
不!他们是知交、是有默契的朋友。
然而——这次的否定,再不如从前那么铿锵有力。
“我们认识、我们熟悉,我们一步步交往,这中间的过程双方都必须付出努力,我可以配合、可以将就,假设我们中间没有任何未来,或发展成另一种关系的可能,我可以按照以往的模式继续下去,反正一个星期才见一次面,你希望我用什么态度对你,我就照做无妨。
但是我们再走下去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可能一生都戴着假面具,对着你掩藏真正的自己。婚姻不只是单方面的包容,还要双方的配合。”
他不是喜新厌旧的男人,对于责任,该他负的他不会放手不顾。
“配合?你要我放弃逛街、上KTV、看电影,陪你去上山看云、下山看海?可以啊!接下来呢?你会不会要求更多?比如要求我当生产机器,帮你生一堆小恶魔,天天在家把屎把尿,任由岁月把自己腐蚀成蓬头垢面、愚蠢无知的黄脸婆,为了配合你的需要,我彻底放弃自我空间?
最后孩子大了、你事业有成了,有天夜里醒来,你突然发觉枕边这个女人无趣单调,然后到外面寻求个有能力、有自信的女人来安慰生理、心理,完全忘记你的妻子在还没有被你利用得体无完肤前,原也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男人都是自私的,伊藤贤也也不例外,顶着高学历、高知识分子的头衔,脑子里架构的仍然是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
“不要这么偏激,我并没有要求你放弃自我,你还是可以上班工作、可以成长学习。”贤也试着讲道理。
“上班工作?那下班后呢?急着接小孩、送小孩去补习班、做家事——好不容易星期假日到了,老公要爬山看海,我不是要留在家里带小孩,就是背小孩一步一步地跟在你后面,完全不容许有自己的喜恶——”她冷哼一声。
这种生活模式她在公司里看得太多了,不管是哪一种方式,女人注定要牺牲。原来她认为自己这种心态并不适合为人妻母,早就不存结婚念头,是碰上了贤也——一个肯包容接纳她的男人,才让她对婚姻燃起希望,但现在看来,他和其他男人并没太大差别。
她的精明计算让他疲于应付。
“既然我们有那么多的不协调,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他喟然长叹。
“为什么不?我‘已经’付出许多了。”
“再过十年,当你的付出是现在的千百倍后,再来承认我们彼此不合适,会不会太迟?”
“不会!十年后我会习惯你、你会习惯我,现在看来严重的问题,到那时候都将不再是问题。结完婚你睁一只眼、我闭一只眼,假日你爱上山下海、我爱逛街购物,我们各找各的朋友,各有各的天地。
专家说的——就算亲密如夫妻也要有自己的私密空间。要是碰到心情好的时候,夫妻两人就上上馆子聊聊工作情形,没有孩子在旁边吵架哭闹,你瞧!这种生活多惬意。”对婚姻她有她的见解。
“我对婚姻要求得比你要的更多,你说的那些不能满足我,我希望夫妻要有共同兴趣爱好——”
“不要跟我讲道理,也别试图拿你的想法来影响我。”
“如果我有我的坚持呢?”他态度强硬。
“除了你的‘坚持’之外,请别忘记你的‘承诺’,我们之间还有‘婚约’存在。”她亦强势地提醒。
“婚约”二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中,他拿着一把叉子不断戳着眼前的牛排,胃口却差得连一口也吞不进肚子里。
明美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这种争执太没意义,只会破坏两人原就不和谐的关系。
她咬咬唇,忙转移话题:“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讨论那些无聊问题的,我听伯父说,你准备让出版社放一个星期的春假,日期排出来了吗?”
“有事?”
“我得先知道你排了哪些天,才能向公司请假。你看这回我不是将就、配合你了吗?所以我将就你的时间,你自然要将就我的地点。我决定要和你到加拿大度假!你看看我找了几家旅行社,你喜欢哪一种行程?”
她把一叠琳琅满目的行程表摊在他面前。
他摇头苦笑,把一堆单子推回她面前,“假期我另外有计划。”
“你的计划里没有我?”她皱着眉,隐隐升起的怒火在心中翻腾。
“你说的——就算是亲密如夫妻,也要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
“你不要拿我的话来反驳我,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是不满意到加拿大的提议,还是压根就不满意我这个人?”她口气暴怒。
“不要无理取闹,我不过是太久没有画画,想利用假期到日本各地走走、写写生,没有其他意思。”
“要画图加拿大不能画吗?那里的环境、风景哪里是日本可以比得上的?我就不信非要留在日本才能画图。”
“我不想把假期浪费在旅途往返上。”
“不要再拿违心之论搪塞我!你真实的意思是——不想将假期浪费在我身上!不管你是什么心态,伊藤贤也,你永远都别想我会放手,除非我身边有一个比你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出现,否则你就认命地等着我来束缚你一辈子、当你一辈子的负担吧!”她拿起皮包,愤然地走出餐厅。
又是不欢而散——还要几次的不欢而散,才会让他们早已弹性疲乏的感情,不堪负荷张力而绷然断绝?
他没忘记初见明美时的惊艳,她那尊贵的气质、美丽动人的容貌紧紧抓住他的视线,他像见猎心喜的猎人,没有多做思量就决定要追求她。
他为她放弃休息空档、放弃娱乐、放弃想法——以她喜欢的一切作为交往规则。直到第一次摩擦,直到小摩擦变成大摩擦,直到争执不断——直到他厌倦。
是感情走到穷途末路就会转换成压力吗?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张曾让他热情追求的娇艳丽容,会变得让他不愿再多看一眼?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或是环境、心情都随着光阴更迭,让他们都不再适合彼此?
咽下一口牛肉,有些冷硬,但滋味出奇的好,再吃一口——真不错!他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少了压力使他的胃口突然大开。
她说除非碰到一个比他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否则她不会放手,那么就等着吧!他期待那个好男人出现。
就让事情搁在那儿,时日一久,那些化不开的结或许终有一日会自动消失。
揉揉纠结的眉峰,他打开万用手册,假期——他的计划里没有她——但是,他多希望能有另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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