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王稼句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一九四八年北平“彩华印刷局”印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我心想,卷子不就是将书画裱成的手卷么,怎么印成了一本书,“林屋山民送米”又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写信去问。旋即收到了他请赵国忠君寄来的复印本,果然是一册书,首为胡适题签及亲笔序文,末为版权页,有字六行:
林屋山人送米图卷子/珂罗版印壹百册/保藏兼发行者:暴春霆/承印者:北平彩华印刷局/版权所有不得翻印/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六月初版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即一九四八年,胡适的序写成于是年一月九日。再过十一个月零六天,胡就坐飞机离开即将被共产党接管的北平,北平随后也就改称为北京了。
林屋山民送米却是发生在一八九零年(光绪十六年庚寅)年底的事情,肇源于林屋山(太湖洞庭西山)甪头司巡检暴方子“得罪上司”被撤职。巡检为从九品,是最起码的芝麻官,其去留本不足道。但此芝麻官得罪上司是因为“遇催租蠲赈事一意庇民”,他又因廉而贫,撤职后无钱搬家,甚至无柴米做饭,所以民众都同情他,给他送柴送米。旬月之间,来送者达八个村庄的七八千人,太湖厅、苏州府、江苏省都为之震动。
暴方子的祖父和著名文人俞樾(曲园)同榜进士,方子的官职虽小,却与俞曲园关系密切,因此苏州太湖一带的文人很同情他,并为山民的义举所感动。明年(辛卯)春,诗画名家秦敏树(散之)画《林屋山民送米图》相赠,并题了诗。俞曲园也为此题了一首长歌,末几句云:
君官山中有年矣,止饮太湖一杯水。
不媚上官媚庶人,君之失官正坐此。
乃从官罢见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
……
君今归矣斯图传,披图谁不知君贤。
岂无大官解组去,投来瓦石盈其船。
此唱彼和,题咏渐多。暴方子将这些画和诗裱成一个手卷,甲午(一八九四)年带着北上,在京师和关外又请吴大澂、吴昌硕等人观题,卷子的笔墨不断增加,内容也不断丰富。第二年方子不幸病逝,其后人将此卷子视为传家之宝,宣统和民国年间,仍有名家在上面题诗。及至一九四八年,方子之孙春霆随部队到了北平,带着这个卷子找到俞樾后人俞平伯,说是准备精印成若干份,以利保存。胡适一见,连称:“写得好,题得好,事迹更好。”当即应允为之作序。接着,张东荪、冯友兰、朱自清、黎锦熙、陈垣、游国恩、沈从文……都在卷子上作文作诗,徐悲鸿还补画了幅《雪篷载米图》,终于印成了这样的一册。
据了解,暴春霆交彩华印刷局印成的一百册书,只分赠给题跋诸人,并未对外发售。他本人在北平解放后成了“旧军官”,卷子原件和家藏所有图书,都在“无产阶级**********”中付之一炬了。赵国忠君收藏的这一册,可能出自俞平伯家。究竟在这一册之外,还有没有“珂罗版印壹百册”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流落在民间呢?那就很难说了。
《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的内容很丰富,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是一九四八年胡适、张东荪等人的题记,最可注意;一部分主要是清光绪辛卯、甲午两年间俞曲园、秦散之等人的诗书画,也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我则更看重其艺术以外的价值;还有一部分则是暴方子本人和林屋山民送米的材料,则更具有艺术以外的意义,亦即是胡适称之为“中国民治生活史料”的意义。
中国的“民”,向来是被“治”于人的。“治于人”的民众,对于“治人”的政府和政府官员,总会有各种各样、或好或坏的意见,这便是民意。社会的“民治”的程度,全视民意能不能伸长,起不起作用。暴方子因廉而贫,又能“遇催租蠲赈事一意庇民”,民众就同情他;上司因其“不媚上官媚庶人”而撤他的职,民众就不同意。七八千人送米,一人送两斤即达一万几千斤,怎么吃得了,自然是有意向政府表示自己的“不”,这也就是民意的表现了。
关心国家社会的读书人,对于民意总不能漠不关心,若发而为议论,或者托诸笔墨,表现出一种不阿附官方的独立的精神,这种精神便是可宝贵的士气,它是民意的体现和升华。暴方子被撤职,就有人写“夺民廉吏来何速”;林屋山民送米,就有人写“官如能造福,民岂不知恩”;到处都是贪官污吏,就有人写“寄语当今婪索辈,洞庭山下有廉泉”,都表现了峥嵘的士气。
在不停滞的社会里和有信心的政权下,民意和士气总是能够伸张,对政府起到强大的监督作用的,这就是民治的社会和民治的国家的标志。而到了清朝末年,当巡检的暴方子,尽管民意支持他,士气鼓舞他,如果举行****,他当选肯定不成问题;但“百姓之讴歌,万不敌上官之考语”,“不获乎上,****不可得而治”,他终于还是被罢了官。可见在当时,民意和士气是不被尊重不得伸张的,国家社会的状况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张东荪先生在《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上有一段议论:
曲园(致暴方子)函札谓今之官场无是非可言,其时距清之亡不过十余年,然即此一语已足证清之必亡矣。窃尝读史,每当革命之起,其先必有一黑暗时期,无是非,无赏罚,固不仅贪婪无能而已。……此馈米图在春霆本以表彰先人品德,而吾以为大有历史价值。即此一事,亦已足证清室之必亡。盖未有贪污横行,是非不辨,赏罚不明,而能永临民上者也。
贪污横行,是非不辨,则国必亡,这话说得多么精彩。
林屋山民送米的四年之后是甲午大败,又六年是庚子大乱,又十年发生辛亥革命,清朝就玩完了,说这一段是黑暗时期当然不错。但不管怎样,林屋山民还可以给被撤职的暴老爷送米送柴,俞曲园、秦散之他们还可以给罢官归去的方子兄题诗作画,暴方子本人只要不当这个鸟官,还可以抱着送米图卷子大摇大摆地进京出关,干自己想干的事。由此可见,即使在那样的黑暗时期,民意和士气虽不受尊重,不得伸张,也还是不绝如缕的,这也就是清朝虽亡而中国不亡的重要原因罢。
一九四八年胡适等人所题的诗文,各抒所见,都很精彩。如冯友兰先生写道:
近年以来,我们亲眼看见许多官吏,对于办理政治,只顾自己的考成,不管百姓的死活。而中国之大,尚没有发现一个像方子先生那样以直道忤上的廉吏。于此更可见方子先生的行为,是难能而可贵的了。
陈垣先生却写道:
《旧唐书·崔暐传》载辛玄驭之言谓“儿子从宦者,有人来云贫乏不能自存,此是好消息;若闻赀货充足,衣马轻肥,此是恶消息”。凡世当大乱之后,恶消息必多,然好消息亦自不少。春霆所示之图虽旧闻,亦一好消息也。
各说各话,观点并不相同,却都肯定《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和暴方子事件的重要意义。这种“不一律”正是真正的民意和士气的本色,是强制“舆论一律”的****独裁者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的。其中我尤其喜欢朱自清先生题的那首白话诗的最后两句:
这幅图这卷诗只说了一句话,
傻心眼儿的老百姓才真公道。
可见士气本与民意相通,“傻心眼儿的老百姓”正是发议论的“士子”发扬意气的道德基础,这就比曲园老人的“不媚上官媚庶人”更具现代意识,也就是在政治上更加自觉了。朱先生在诗末署云“春霆先生嘱题,朱自清,卅七年”。这很可能是他最后写的一首新诗,对于一位诗人来说,也就可以称为他的绝笔了。但在观察的深刻上,张东荪先生文章的结尾更可称为警策,他写道:
春霆以是图遍索人题,余披览之余感慨或与人不同。当清末季,岌岌可危,士大夫犹欲竭智荩忠,以谋挽救,顾终无济,岂非病已深入膏肓耶?则今日读此图,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这种“感慨系之”,生逢盛世有福了的我们应该不会再有,但感念畴昔,多思者仍不能不为一介书生之竭智荩忠忧国忧民而感动。书生本是最没用的人,却又“偏好事好出主意”(朱自清句),虽然他们的主意总是“无济”的,岂止无济,常常还要惹火烧身,或者被当成毒草诛锄掉。小官儿暴方子撤了差,幸得林屋山民送米,才不致饿坏;大教授张东荪撤了差,罪名更大,想送米的只怕也不敢登门了。
但书生也有值得羡慕的东西,就是他的思想和文章。暴方子“广征”而成的这份“卷子”,包括他亲笔写呈上司的禀帖,张东荪的“未有贪污横行,是非不辨,赏罚不明,而能永临民上者也”的议论,便都活得比他们的肉体久长。若无此一卷流传,无论如何暴方子这个人我们是不会知道的。语云,“纸墨寿于金石”,当然更寿于个人的生命。我来介绍这册《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亦无非想借纸墨延长一点书生意气,就是能让它再不绝如缕些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