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君是位技术专家,老来忽然想做旧诗,他说做诗并不太难,难在分不清“平上去入”。我说你是湖南人,住上海六十年,习惯了讲一口下江腔的普通话,“平上去入”自然难得分清,其实分不清也呒啥,不做近体做古体便是了。
分“平上去入”四声,是汉语固有的特点,一千五百年前的沈约发现并做了阐明,《南史·沈约传》:
(约)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而独得胸襟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梁)武帝雅不好焉,尝问周舍曰,何谓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也。
清人胡式钰《窦存》卷二引了这两句君臣问答,以为答语十分“敏妙”,因为“天”是平声,“子”是上声,“圣”是去声,“哲”是入声,“天子圣哲”四字连读正好合上了“平上去入”。如此回答,既具体说明了何谓四声,又恭维当今天子乃是圣哲,拍上了梁武帝的马屁。
古时读书人从小受“平上去入”的训练,对这一套都是烂熟于胸中的。清代诗词名家朱竹垞,也曾举出过两个《四书》中合四声的四字句,一为“兵刃既接”一为“康子馈药”,被《熙朝新语》等书记录下来,作为“著述固已风行海内,即一二绪余亦颖异独绝”的代表。
我久居长沙,在长沙话里,“天子圣哲”至今仍然是合“平上去入”的,若是说普通话就不合了。夏仁虎《旧京琐记》卷二云:
北京音无入声,凡入声之字皆转入平、上、去三音,此人所习知也。然有一音而变数字者,如六、禄、陆、绿,均为入声,南人读之一音也,京音即数目之六读如溜,姓氏之陆、爵禄之禄均读如路,颜色之绿读如虑。凡如此类,不可枚举,初学京音,往往而误。
在《新华字典》中,“天子圣哲”的读音,便已经成为“阴平、上、去、阳平”了。
阴平、阳平、上、去,仍为四声。长沙话属于南方话系统,六、禄、陆、绿还读入声,就有五声。如果用汉语拼音写姓氏,嵇康、祁太公(祁奚)、纪晓岚、季札、吉鸿昌都姓ji,五姓成了一姓。这“嵇祁纪计吉”,正好代表了长沙话的五声(普通话则祁吉同声,只读四声)。“****”中坐牢,日长如小年,以凑五声姓氏为戏,凑了半天,才凑成这五个,他如“黎李厉栗”、“胡虎傅”、“刘柳”都凑不成五,尤其是姓“张”的,再也找不出别的姓,只好让他一张独大。
有位古人,还用“平上去入”来开过玩笑。此人即纪晓岚,他当过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等于教育部长、副总理,为《四库全书》实际上的主编,卒谥文达,是清乾隆时名气最大的知识分子。徐珂《清稗类钞·诙谐类》说,浙江山阴(今绍兴)有位姓平的翰林在京师续娶,纪晓岚送的贺礼为《诗韵》一部,平某不懂何以将韵书作新婚礼物,在酒席上从容请问。纪氏答道:“诗韵者,‘平上去入’而已。您平老爷办喜事,还不是‘平上去入’啊!”这玩笑带“咸湿”,但毕竟不那么显露,文坛领袖说起来也就不太伤风雅。
纪大烟斗开起玩笑来,本来常常有点“那个”的。《清稗类抄》说,某次新科状元刘玉树前往谒见,纪问刘住何处,刘云“现住芙蓉庵”,纪氏“忽笑不可仰,旋即退入内室,久不能出”。刘不知何故,再见时请问,纪氏才说,“刘玉树小住芙蓉庵,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岂不是天生一副绝妙好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