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抗战前商务印书馆影印过珍本;原书到台湾去了以后,在那里又全部影印了一次。二十年前,大陆拿台湾影本复印了大肆销售,本单位打算买一部,我不赞成。当时我正在出周作人的书,就顺便引他的话道:
中国读书人说起《四库全书》来,总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这其实是错误的,因为它是誊写本,不讲校勘,远不如后来诸家校本之有学术价值;尤其是按照皇帝的意思乱改古书,如乾隆尊崇关羽改谥壮缪为忠武,将陈寿《三国志》里的本文也改掉了……
我的话没人肯听,周作人的话更不能听,书很快就买来了。开始还有人出于好奇,去翻看一下文渊阁那颗大印,很快就无人问津了,因为这里并没人做学问,做学问也不可能用《四库全书》;编辑工作有时需要核对,经史子集又都有本可查,比翻《四库全书》既可靠又方便。束之高阁几年后,书库要腾地方,便将其“借”给一家新开张的大酒店(当然是关系户)装饰厅堂去了。
七部《四库全书》(今存三部半)全都出于誊抄。誊抄必然出错,今古盖无不同。周作人说它错得多,近阅瞿兑之《读史零拾》,可知周氏说得不错。《四库全书》是乾隆皇帝叫修的,也是修给乾隆皇帝看的,《读史零拾》便用乾隆皇帝批评《四库全书》的话,以说明《四库全书》错误之多。它引乾隆御制诗集卷四十《戊申题文津阁》一首的原注道:
缮写《四库全书》,每份三万六千册,鲁鱼亥豕,原有不免。去秋驻跸(避暑)山庄,偶阅文津阁之书,初不意其讹舛至于累牍连篇。
于是对总纂官纪昀(晓岚)、陆锡熊“薄示创惩,以为误公者之戒”,对于总校官陆费墀则降旨革职,并罚其出资将文汇(扬州)、文宗(镇江)、文澜(杭州)三阁之书装潢制函排架,大概陆将好多年的俸禄都赔光了。御制诗卷五十二《庚戌文渊阁题句》一首又注云:
缮写《四库全书》,卷帙浩繁,不能保其无错,初不意连编累牍,竟至不胜枚举。
左一个“累牍连篇”,右一个“连篇累牍”,都是皇帝老子自己在开金口。不然的话,有谁敢批评“盛世修文”,敢批评钦定的“文化工程”呢?但《四库全书》错误之无法掩盖,却由此可见。
抄得错字连篇,还只是《四库全书》过错的“小焉者也”,更要不得的是它的乱改古书。周作人的话也许不足为凭,那么就来看看鲁迅是怎么说的吧。《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云:
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这名目就魂不附体,膝弯总要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是加添了,甚至于连文章都删改了。
《准风月谈·四库全书珍本》云:
(四)库(全书)本有删改,有错误,如果有别本可得,就应该用别的善本来替代。
《且介亭杂文·买〈小学大全〉记》云:
文字狱不过是消极的一方面,积极的一面则如钦定四库全书,于汉人的著作,无不加以取舍,所取的书,凡有涉及金元之处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七经,二十四史,《通鉴》,文士的诗文,和尚的语录,也都不肯放过,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
就是这样一部书,偏偏有人要印,有人愿买。印了文渊阁本,又印文津阁本,又印文澜阁本(这可是只剩下半部后来补抄的),恐怕转移到“三线”去了的文溯阁本也在计划着要印了吧,这就是今天的学术界和出版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