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托铺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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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片二片三四片

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九片十片十一片……

乾隆皇帝这几句诗,因《宰相刘罗锅》而天下闻名。我没有恭读过御制诗集,对它们却似曾相识,心想查一查出处,而手边只有一部《清稗类钞》,《恩遇类·高宗南巡赋诗》云:

沈文悫公尝扈从高宗游幸西湖,值严冬大雪,高宗戏吟曰:“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沈鞠跽而前,曰:“请皇上赐予臣续。”高宗许之。沈吟曰:“飞入梅花都不见。”高宗击节称善,且以貂裘赐之。

沈文悫公即沈德潜变成了刘墉,因为“不是历史”,无须辩说;“飞入梅花”改为“飞入草丛”,也许是迁就布景的缘故,却不禁使人有点金成铁之感。

电视片的水平如何,非我所敢多谈;此刻只想稍微谈谈皇帝的诗,因为现在已经没有皇帝了,谈谈大概还不要紧。

学过点历史的人都知道,****时代的皇帝,在权力的等级上是至高无上的。年轻的朋友们却未必都知道,乾隆皇帝作为一位“诗人”,他在诗歌创作的数量级上也是至高无上的。梁章钜《浪迹丛谈·诗集之富》云:

乾隆一朝御制,以集计者五,分卷者四百三十四,分篇者四万二千七百八十八,而乐善堂全集三十卷更在前焉。

从古至今诗做得多的,唐朝数白居易,有二千八百多首;宋朝数陆游,人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实数亦有九千多。而乾隆所作,在位期间的五部御制诗集,加上即位前和退位后所作,竟相当于陆游的五倍,白居易的一十六倍,几乎等于《全唐诗》二千二百多位诗人全部存诗的总和,这真如《四库全书总目》所云:“自古吟咏之富,未有过于我皇上者矣。”

可惜的是,万岁爷的这四万多首诗,能够在天下后世人们口上和心中流传下来的,却连万分之一,不,连四万分之一还不到;直到这一次,才有了这经过加工变形了的四分之三首“一片二片三四片……”

皇帝作为国家最高领导人,本只需对社稷安宁、人民福祉负责,完全不必靠笔墨功夫来“作秀”。当然皇帝也是人,也具有人的欲望和爱好,若真有魏武帝之诗才,李后主之词格,宋徽宗之笔力,亦未尝不可以诗词书画名家,虽然这对于国运民生未必是好事。无奈我们的皇上当“文华天子”之心虽切,却不够格做“魏武之子孙”,以阿斗般的才质,偏想克绍箕裘,在文化上露一手,破“自古吟咏之富”的纪录,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只好“一片一片又一片”,靠沈德潜等文学侍从之臣帮忙了。此盖是悲剧,非滑稽戏也。

沈德潜替皇上当枪手,清人多有记载。《清稗类钞》说乾隆曾一次交诗稿十二本叫沈德潜改,命之曰:“改几处,均依汝。”这时君之爱臣,可谓无以复加,在一首赐诗中,甚至公然说“我爱德潜德”,又恭维沈“诗当不朽照千秋”。可是当沈德潜老病退休后,“圣眷”便渐渐地衰减了。最不可思议的是,据《清实录》记载,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癸丑,忽然发出一道上谕,借徐述夔《一柱楼诗》一案,对死去的沈德潜大加斥责,说沈“并未为国家丝毫出力,众所共知”,又骂沈“贪图润笔,为囊橐计,其卑鄙无耻,尤为玷辱缙绅”,宣布“将沈德潜所有官爵及宫衔谥典尽行革去,其乡贤祠牌位亦一并撤出,所赐祭葬碑文派专人前往查明扑毁,以昭炯戒”。这与其说是****帝王天威莫测,喜怒无常,还不如说是靠别人笔杆子放创作卫星的主子想将枪手焚尸灭迹。

我读史时常想,跟装斯文“搞文治”的陛下帮忙或帮闲,恐怕比跟自称无赖无法无天的刘季朱温们干活更加危险,此吴学究之宁肯跟托塔天王而不要白衣秀士也。沈德潜忝为“江南老名士”,于保身之道其实并不明通,一句“飞入梅花都不见”,当时虽拿到了一袭貂裘这个特等奖,殊不知已蹈“庭草无人随意绿”和“空梁落燕泥”之覆辙,也就种下死后撤牌扑碑的祸根了。

在伏侍皇上做诗这件事情上,纪晓岚似乎比沈德潜聪明。何刚德《春明梦录》中记有一则故事,大意是说有次纪晓岚随侍乾隆游幸白龙寺,寺里的钟声一响,乾隆就要吟诗(不然怎么能弄出四万几千首),起句云:

白龙寺里撞金钟

听到如此高雅的诗句,纪晓岚忍不住扑哧一笑。乾隆的脸色立刻大变,严问纪何敢如此不敬。纪晓岚闯了大祸,但他脑子特别灵,随即恭恭敬敬回奏道:“陛下出口成章,竟得一副绝妙好联,故臣喜极而笑。”乾隆问是何联语,纪奏曰:

黄鹤楼中吹玉笛

紧接着道:“陛下所作,与唐人此语相合,岂非一副绝妙好联?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真真可喜可贺。”于是龙颜大悦。

纪大烟斗本有将“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跟“刘玉树小住芙蓉庵”巧对的本事,这不是旁人轻易学得到的。次于纪氏一等的还有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中介绍的一位李总兵,乾隆的诗集刻成后,普赐天下文武百官,他也得到了一部,照例须上谢表,赞颂御制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这种颂歌也是不大好唱的,以前朱洪武就很砍过几个上谢表拍错了马屁的官儿的脑壳。这位李总兵的谢表却做得十分精彩,其警句云:

乍聆天语,真目所未睹之奇;

欲赞微词,凛口不能言之惧。

得到的评语是“立言最为得体”。我则觉得这里面很有几分幽默,也就是高明的挖苦话,虽然代李总兵作谢表的师爷未必有此贼心贼胆。

然而,御制诗御体“永远健康”时占尽了风光,改朝换代后身价就一落千丈,也是不争的事实。《清稗类钞·考试类·龙汝言一体会试》记述,乾隆皇帝龙驭上宾后,嘉庆皇帝便亲口说过:“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读先皇诗。”他虽然奖赏了能背诵“先皇诗”的龙汝言,却并没有对“不屑读先皇诗”的士子们怎么着,因为这时候需要崇拜的已经不是先皇而是作为新皇的他自己了。我甚至怀疑,“一片一片又一片”和“白龙寺里撞金钟”此类小道消息得以刊布流传,恐怕还是新皇和新皇的文学侍从们有意安排的结果。有位外国文人说得好,若是厌恶某某人,希望他跌价,最妙的办法便是将其荒谬不通的诗文印出来示众。试想一想,如果创造了“自古吟咏之富”纪录的先皇头上的耀眼光环不减损一些,新皇的光辉形象又怎么能突显出来呢?

据说,有的人一生只作过一首诗,如“劝君莫惜金缕衣”的杜秋娘,这一首诗不朽,这个人也就不朽了。白居易、陆游的诗做得多,多了就不免夹杂平庸之作,但他们毕竟是真正的诗人,所以仍有不少好诗传世。香山居士已经死去一千一百多年,放翁“身作稽山土”也已经快八百年,“司马青衫”和“沈园柳老”之类佳句名篇,却仍能保持其不老的生命,此亦即是真正的文学艺术的一点为帝力所不及的力量。我们的乾隆皇帝升遐还不到二百年,却只剩下一句可说是他作也可说不是他作的“一片二片三四片”,在插科打诨的电视片中充当笑料,这固然是他过河拆桥扑毁“江南老名士”墓碑的报应,岂不也应验了共产党的一句老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