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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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五月初的伊洛盆地里草木葱茏,野花盛开,蜂蝶翩跹。丰收在望的麦田由青变黄,微风吹过,麦浪翻滚。三三两两的布谷鸟在空中飞来飞去,不停地啼叫着,反复地提醒着那些辛勤的农夫莫要耽误了收割。清波荡漾的洛水,带着新麦的清香,缓缓地向着黄河流去。

紧挨在洛水边的那条大道上,二百骑军押着十余辆载着孙皓父子的小车向着洛阳驶去,战马铁蹄的嗒嗒声与小车的吱呀声响成一片。将近午时,车队抵达洛阳,停在东阳门①外,薛莹出现在孙皓的车外,轻轻地掀开车帘,低声地说:“主公,洛阳已到,请下车吧。”

“要二次受辱矣……”孙皓小声地嘟哝着,慢慢地下了车,打量着雄伟的洛阳城,七年前尚广为他卜卦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七年来,他一直在急切地盼望着庚子年的到来,好去实现他“青盖入洛阳”的美梦,并曾许多次想象过、梦见过“青盖入洛阳”时的盛况。如今,庚子年真的到来了,他也真的来到了洛阳城外,所不同的是:他不是像在梦中那样,作为一位胜利者耀武扬威地来入主洛阳、统治中原,而是作为一个亡国之君,奴颜婢膝地前来接受惩处。迎接他的,也不是热烈的欢呼声与拜倒在地的洛阳民众,而是两排威武雄壮的晋军将士与寒光闪闪的刀枪。他做了七年的美梦最后变成了噩梦,从今往后,他只能去过亡国奴的日子了……

孙皓正望着洛阳城发呆,张夔托着一只木盘来到他面前,痛心地说:“依照古制,主公只能泥首②面缚,步行前往。”

孙皓瞧了瞧木盘内的一条麻绳与一滩稀泥,立即明白了张夔的意思。他愣了下神,哀叹了一声,然后无奈地闭上眼睛,倒背起双臂,带着哭腔地说:“开始吧。”

“那就只好委屈主公矣。”张夔眼含着泪花,双手哆哆嗦嗦地把泥涂在孙皓的头上,随后又松松地缚上孙皓的双臂。

一切准备停当,孙皓带着薛莹、张夔与他的十几个儿子,像一群丧家犬似的,垂头丧气地向着东阳门走去……

奉司马炎之命来迎接孙皓的王濬,站在城门洞中,神情严肃地望着缓步而来的孙皓,心中不禁激烈地翻腾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接受孙皓的投降了,虽然与前次在石头城外受降仅时隔一个半月,但在这期间却发生了一件让他刻骨铭心的事情:在灭吴之后,司马炎对有功之臣大加封赏,杜预晋爵当阳县侯,张华晋爵广武县侯,司马仙进拜大将军,王浑晋爵京陵公、转镇东大将军,王戎晋爵安丰县侯,胡奋封开府仪同三司,周浚封成武侯,何恽封关中侯、豫州刺史。就连再三干扰伐吴、几乎使这场战争半途而废的贾充与荀勖,也分别得到了增邑八千户、封一子为亭侯的奖赏。然而,惟独在如何封赏战功显赫的王濬时却出现了意外,几乎使邓艾的悲剧重演。王浑诬告王濬“违抗诏命,不受节制”的奏章,在朝廷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朝臣中有人奏请槛车收取王濬,有人奏请将王濬交付廷尉科罪。面对着王浑与其宗党掀起的这场风波,王濬不得不奋起抗辩,向司马炎连上三表,据理力争,再加上司马伷、杜预、张华的求情,还算清醒的司马炎最终没有步其父司马昭的后尘,而将王濬封为襄阳县侯、辅国大将军,把何攀、李毅封为关内侯……王濬虽然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兔死狗烹”的下场,但这场风波在他心灵上留下的伤口却永远也无法愈合,时时在隐隐作疼。今日,当他再一次见到孙皓时,一种浓浓的酸楚又涌上了心头……

①东阳门:魏晋时期的洛阳城东面有建春、东阳、清明三座城门,东阳门为城东面的正门。

②泥首:以泥涂首,表示自辱服罪。

王濬的心中还在不停地翻腾着,孙皓已带着薛莹、张夔与十几个儿子来到了他的面前,跪伏于地,沉痛地说:“孙皓罪孽深重,特来领死。”

王濬瞅了眼孙皓,对站在身边的谒者仆射①说:“宣诏。”

谒者仆射展开手中的诏书,高声地宣读起来:

孙皓穷迫归降,前诏曾待之以不死,今皓至京师,朕意犹愍之,其赐号为归命侯。进给衣服车乘,田三十顷,岁给谷五千斛,钱五十万,绢五百匹,绵五百斤。皓之长子孙瑾拜中郎②,其余诸子拜郎中③……

谒者仆射宣读罢司马炎的诏书,孙皓与十几个儿子皆以额触地。声泪俱下地说:“谢圣上不杀之恩!”

王濬俯下身去,为孙皓解开缚绳,把他从地上扶起,不动声色地说:“归命侯请随溶前往府邸歇息。三日后,圣上将大宴群臣,为归命侯洗尘。”

孙皓羞惭地说:“孙皓罪不容赦,能与诸子幸免于一死,已是过望,岂敢再有劳圣上!”

王濬挥手招来那十余辆小车,对孙皓父子说:“归命侯与诸位中郎、郎中请上车吧。”

①谒者仆射:谒者,官名,光禄勋的属官,掌宾赞受事,有常侍谒者、给事谒者、灌谒者等;谒者仆射,主管诸谒者的官吏。

②中郎:官名,属光禄勋,第八品,秩比六百石。

③郎中:官名,属光禄勋,第八品,秩比三百石。

“遵命。”孙皓与十几个儿子耷拉着脑袋,边嗫嚅地答应着边各自爬上自己乘坐的那辆小车。车队在骑军的保护下,向着刘禅曾经居住过多年的府邸驶去……

孙皓已被押来的消息轰动了洛阳,车队经过的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车队所经之处,响起一片议论之声:

“落架凤凰不如鸡。与其做亡国之奴,倒不如死了干净,免得蒙受羞辱!”

“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孙皓虽是亡国之奴,但照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比我等过得要舒服。”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这么没皮没脸地活着,生不如死……”

街道两旁高一声低一声的议论,犹如一支支利箭,射穿车帘,狠狠地扎在孙皓的心上。他闭上双眼,两行悔恨的泪水从眼角溢出。这时,他想起了十六年前在卤簿的引导下,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在众多禁军的护卫下,乘坐着法驾进入建业城去即皇帝位的情景,那种隆重热烈的场景与今天这种悲惨凄凉的情形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啊!十六年来,他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把他从一位至高无上的天子变成了一个亡国之奴,这二者之间的巨大反差,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痛苦与酸涩,只有他这个当事人才能体味出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他又能怨谁骂谁恨谁?“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历史就是这么不讲情面,自己酿成的苦酒只有自己去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