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日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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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贞观初,马周上言:“古者郡守、县令,皆妙选贤德;欲有所用,必先试以临人,或由二千石高第入为宰相。今独重内官,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又刺史多武夫、勋臣,或京官不称职始出补外。折冲果毅身力强者入为中郎将,其次乃补边州。而以德行才术擢者,十不能一。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夫以太宗之政,而马周犹有此言,则知重内轻外,自古之所同患。人主苟欲亲民,必先亲牧民之官,而后太平之功可冀矣。

宗室

汉唐之制,皆以宗亲与庶姓参用。入为宰辅,出居牧伯者,无代不有。汉孝昭始元二年,以宗室无在位者,举茂才刘辟强、刘长乐,绵为光禄大夫,辟强守长乐卫尉。孝平元始元年,诏宗室为吏,举廉佐史,补四百石。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五月辛丑,命有司选宗子有才者。宗正荐四从叔前奉天令知正,四从叔前祁县令志远,五从弟洛阳尉遇,六从弟酸枣丞良,五从弟武进尉杅,五从侄郑县尉瞻,五从侄前宋州参军承嗣,皆授台省官及法官京县。官诏曰:“至公之用,本无偏党;惟善所在,岂隔亲疏?四从叔知正等,咸有才名,见推公族,秉惟清之操,兼致远之资。朕每虑同盟,不勤于德;常县右职,以劝其从。先委宗卿,精为内举,量能考行,历任逾时,名数则多,升闻益寡,光膺是选,谅在得人,固可擢以清要,迁于台阁,将观志于七子,冀藉名于八人。《书》不云乎:‘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凡今懿戚,可不慎与!违道漫常,义无私于王法:修身效节,恩岂薄于他人。期于帅先,励我风俗,深宜自勉,以副明言。”天宝三年正月,诏皇五等以下亲及九庙子孙,有材学政理,委宗正寺拣择闻荐。德宗贞观元二年八月,以睦王府长史嗣虢王则之为左金吾大将军,谓宰臣曰:“朕不欲独用外戚,故选宗室子有才行者奖拔之。”昭宗乾宁二年六月丁亥朔,以京兆尹嗣薛王知柔,兼户部尚书判度支,兼诸道盐铁转运等使。制曰:“支度牢笼之务,弛张经制之宜,当择通才,俾继成绩。佥曰叔父,膺予简求,匪私吾宗,示张王室。”故终唐之世有宰相十一人,而旧史赞之曰:“我宗之英,曰皋与勉。”宋子京以为:“周、唐任人不疑,得亲亲用贤之道。惟本朝不立此格,于是为宗属者大抵皆溺于富贵,妄自骄矜,不知礼义。至其贫者则游手逐食,靡事不为。名曰天枝,实为弃物。”曹冏所谓:“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诸侯,或比国数人,或兄弟并据,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厕其间。”正有明当日之事也。崇祯时,始行换授之法,而教之无素,举之无术,未见有卓然树一官之绩者。三百年来,当国大臣皆畏避而不敢言,至天子独断行之,而已晚矣。然则亲贤并用,古人之所以有国长世者,后王其可不鉴乎?

光武中兴,实赖诸刘之力。乃即位已后,但有续封之典,而无举贤之诏。明章已下,恩泽教训,徒先于四姓小侯,而不闻加意于宗属者。然而亲疏并用,犹法西京,故灵、献之世,荆表、益焉各专方镇,而昭烈乘之以称帝于蜀,若颠木之有由蘖。其与宋之二王航海奔亡,一败而不振者,不可同年而语矣。

唐末屯田郎中李衢作《皇室维城录》,其有感于宗枝之不振乎?使得自树功名,如曹王皋者三五人,参错天下,为牧师,亦何至大盗覆都,强臣问鼎,而十六宅诸王并歼于逆竖之手也?

明宗室,自天启二年开科,得进士一人。朱慎{坎金}列名奄案,为宗人羞,此不教不学之所致也。崇祯中,得进士十二人,惟朱统起家庶吉士,官至南京国子监察酒。而其始馆选时,尚有以宗生为疑,吏部尚书王永光曰:“既可以中翰,即可以庶常。”遂取之。其他换授甚多,然当板荡之际,才略无闻。

张邦基《墨庄漫录》言:“国朝宗室,例除环卫裕陵,始以非袒免补外官,继有登科者,然未有为侍从。宣和五年,始除子崧徽猷阁待制,继而子渇亦除。八年,又除子栎,乃靖康之变已不旋踵。有明之事,与宋一辙。

昔后魏元志为洛阳令,不避强御。孝文帝谓邢峦曰:“此儿竟可。所谓王孙公子,不镂自雕。”峦曰:“露竹霜条,故多劲节。非鸾则凤,其在本枝也。”人主之宗属,岂必无才能优于庶姓者哉。

闵管、蔡之失道,而作《常棣》之诗,以亲其兄弟,此周之所以兴。惩吴、楚七国之变,而抑损诸侯,至于中外殚微,本末俱弱,此西汉之所以亡也。夫惟圣人以至公之心,处亲疏之际,故有国长久,而天下蒙其福矣。

《金史》:“密国公璹,世宗子越王永功之子也。天兴初,国事危急,曹王出质,璹已卧疾,求入见哀宗于隆德殿。上问:“叔父欲何言?”璹奏曰:“闻讹可欲议和。讹可年幼,恐不能办大事,臣请副之,或代其行。”上慰之曰:“南渡后,国家比承平时,有何奉养,然叔父亦未尝沾溉。无事则置之冷地,无所顾藉;有急则投之不测。叔父尽忠固可,天下其谓朕何?叔父休矣!”于是君臣相顾泣下。哀宗虽亡国之君,而其言有足悲者。章宗防制刻削兄弟,而其祸卒至于此,岂非后王之永鉴哉!

自古帝王为治之道,莫先于亲亲。而有明之待亲王及其宗属也,则位重而愈疏,禄多而愈贫。诚有如汉哀帝时杜业上言:“宗室诸侯微弱,与系囚无异者。”《英宗实录》载:“景泰三年七月甲辰,陕西布政司言:‘秦愍王子故庶人尚炌,男女十人,皆未有室家,请如诏于军民之家自择婚配。’从之。时其长女年四十,长子年三十六矣。”此去开国八九十年,太祖之曾孙,而怨旷之感不得上闻已如此,又况数传而下者乎!于其请名、请婚无不有费,而不副其意,即部中为之沈阁。

《宋史·赵希曜传》:“宗姓多贫,而始生有训名,为人后有过礼,吏受赇无艺,莫敢自陈。”《云麓漫钞》言:“宗籍凡袒免亲以上,皆赐名。乃有寓不典之言,乃取怪僻字样,以为戏笑。”明代之弊同此。

宗室之子固鲜修饬,而朝臣视之若非其同类者。《唐书》言:“德宗初政,诸王有官者皆令出阁就班,岳阳等一十县主,在诸王院,久而未适人者,悉命以礼出降。二百年来,无有以建中故事为朝廷告者。”崇祯中?唐王作书,述阁老于文定之言曰:“唐玄宗十王宅、百孙院,皆在京师。凡有所请,皆赂韩、虢而后得。宪宗时,诸王久不出阁,亦必厚赂宦官始得所请。”彼以宗室近属,且聚居都邑,犹不免于夤缘;况以千里外之藩封,二百年之支属,有不结纳左右以为倚托哉!呜呼!文定之言‘结纳左右而得请’,犹未亵也;今之恳乞下僚,卑哀吏胥,不如是则终不得请,不愈甚乎?又曰:“汉臣之言曰:有白头老人教臣言。呜呼!余继之矣。夫一夫吁嗟,王道为亏;今且穷阎蔀屋,犹得被云雨之施,而耳目之所不及,思泽之所不周,未有甚于皇族者。《杖杜》作而晋微,《角弓》刺而周替,可以为后王之殷鉴矣。”

藩镇

明代之患,大略与宋同。岳飞说张所曰:“国家都汴,恃河北以为固。苟冯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挠或救,金人不敢窥河南,而京师根本之地固矣。”文天祥言:“本朝惩五季之乱,削除藩镇,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今宜分境内为四镇,使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无退。彼备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则敌不难却也。”呜呼,世言唐亡于藩镇。而中叶以降,其不遂并于吐蕃、回纥,灭于黄巢者,未必非藩镇之力。宋至靖康而始立四道,金至兴元而始建九公,不已晚乎?

尹源《唐说》曰:“世言唐所以亡,由诸侯之强,此未极于理。夫弱唐者,诸侯也。唐既弱矣,而久不亡者,诸侯维之也。燕、赵、魏首乱唐制,专地而治,若古之建国,此诸侯之雄者。然皆唐为轻重,何则?假王命以相制,则易而顺。唐虽病之,亦不得而外焉。故河北顺而听命,则天下为乱者不能遂其乱;河北不顺而变,则奸雄或附而起。德宗世,朱泚、李希烈始遂其僣,而终败亡,田悦叛于前,武俊顺于后也。宪宗讨蜀平夏,诛蔡夷郓,兵连四方,而乱不生,卒成中兴之功者,田氏禀命,王承宗归国也。武宗将讨刘稹之叛,先正三镇,绝其连衡之计,而王诛以成。如是二百年,奸臣逆子专国命者有之,夷将相者有之,而不敢窥神器,非力不足,畏诸侯之势也。及广明之后,关东无复唐有,方镇相侵伐者犹以王室为名。及梁祖举河南,刘仁恭轻战而败,罗氏内附,王閒请盟,于是河北之事去矣。梁人一举,而代唐有国,诸侯莫能与之争,其势然也。向使以僖、昭之弱,乘巢、蔡之乱,而田承嗣守魏,王武后、朱滔据赵、燕,强相均,地相属,其势宜莫敢先动,况非义举乎?如此,虽梁祖之暴,不过取霸于一方尔,安能强禅天下?故唐之弱者,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者,以河北之弱也。或曰:诸侯强则分天子之势,子何议之过乎?曰:秦、隋之势,无分于诸侯,而亡速于唐,何如哉!”

不独此也,契丹入大梁,而不能有者,亦以藩镇之势重也。王应麟曰:“郡县削弱,则戎翟之祸烈矣。”

《宋史》:刘平为鄜延路副总管。上言:“五代之末,中国多事,惟制西戎为得之,中国未尝遣一骑一卒远屯塞上,但任土豪为众所服者,封以州邑,征赋所入,足以赡兵养士,由是无边鄙之虞。太祖定天下,惩唐末藩镇之盛,削其兵柄,收其赋入,自节度以下,第坐给俸禄。或方面有警,则总师出讨;事已,则兵归宿卫,将还本镇。彼边方世袭,宜异于此,而误以朔方李彝兴、灵武冯继业,一切亦徙内地。自此灵、夏仰中国戍守,千里馈粮,兵民并困矣。宋初之事,折氏袭而府州存,继捧朝而夏州失。一得一失,足以为后人之鉴也,择其族大有劳者为首帅,如河东折氏之比,庶可以为藩篱之固。”

《路史·封建后论》曰:“天下之枉,未足以害理,而矫枉之枉常深。天下之弊,未足以害事,而救弊之弊常大。方至和之二年,范蜀公为谏院,建言:‘恩州自皇祐五年秋至去年冬,知州者凡七换,河北诸州大率如是。欲望兵马练习,安可得也!伏见雄州马怀德、恩州刘涣、冀州王德恭,皆材勇智虑,可责办治,乞令久任。’然事势非昔,今不从其大而徙举三二州为之,以一篑障江河,犹无益也。请以昔者河东之折、灵武之李,与夫冯晖、杨重勋之事言之。冯晖,节度灵武;而重勋世有新秦,藩屏西北。他日晖卒,太祖乃徙其子冯翊,而以近镇付重勋。于是二方始费朝廷经略。折、李二姓,自五代来,世有其地,二寇畏之。太祖于是俾其世袭,每谓边寇内入,非世袭不克。守世袭,则其子孙久远家物,势必爱吝,分外为防,设或叛涣,自可理讨;纵其反噬,原陕一帅御之足矣。况复朝廷恩信不爽,奚自而他?斯则圣人之深谋,有国之极算,固非流俗浅近者之所知也。厥后议臣遽以世袭不便,折氏则以河东之功,姑令仍世,而李氏遂移陕西,因兹遂失灵夏。国之与郡,其事固相悬矣。议者以太祖之惩五季,而解诸将兵权,为封建之不可复。愚窃以为不然。夫太祖之不封建,特不隆封建之名,而封建之实固已默图而阴用之矣。李汉超齐州防御监关南兵马,凡十七年,敌人不敢窥边。郭进以洛州防御守西山巡检,累二十年。贺惟忠守易,李谦溥刺隰,姚内斌知庆,皆十余载。韩令坤镇常山,马仁瑀守瀛,王彦升居原,赵赞处延,董遵诲屯环,武守琪戍晋,何继筠牧棣若张美之守沧、景,咸累其任。管榷之得,贾易之权,悉以畀之。又使得自诱募骁通,以为爪牙,军中之改俱以便宜从事。是以二十年间,无西北之虞。深机密策,盖使人由之而不知尔。胡为议者不原其故,遂以兵为天子之兵,郡不得而有之。故自宝元、康定,以中国势力而不能亢一偏方之元昊;靖康寇难,长驱百舍,进捣梁师,荡然无有藩篱之限,卒之横溃,莫或支持。由今日言之,奚啻冬水之冰齿。呜呼,欲治之君不世出,而大臣者每病本务之下知,此予所以每咎徵、普,以为唐室、我朝之不封建,皆郑公,韩王之不知以帝王之道责难其主,而为是寻常苟且之治也。”

《黄氏日抄》曰:“太祖时,不过用李汉超辈,使自为之守,而边烽之警不接于庙堂。三代以来,待戎翟之得未有如我太祖者也。不使守封疆者久任世袭,而欲身制万里,如在目睫,天下无是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