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金羊毛的寻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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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中国民间故事结构形态论析(2)

2.民间信仰的渗透。复合形态多见于幻想故事,幻想故事中超脱时空的曲折奇幻情节,往往与民间信仰有关。如“狗耕田”和“蛇郎”中的狗和鸟被杀害后的连续变形复仇,就与原始信仰和道教信仰有关。道教经典中有一部《太上感应篇》,教导人们应慈爱动物,不可“射飞逐走,发蛰惊楱,填穴复巢,伤胎破卵”。还有人编撰了一部《注讲证案汇编》,列举了有关伤害动物而遭报应的诸多事例,这种报应或是被害动物死后复仇,或是天神施加惩罚。民间故事中的相关情节,与之完全一致,可见有其信仰根基。再如中国的精灵鬼怪故事,不只是叙说这些精灵鬼物个体使人惊骇之荒怪行径,还将它们置于道教构造的庞大鬼神网络中构造故事:玉皇大帝是天上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城隍、土地和山神等等,则于冥冥之中在不同空间范围内行使他们的权威。动植物精灵行善修炼可以升入仙界,如祸害人类则成为妖怪,要受各路神仙的管制,或被掌握了神秘法术的道士所降伏。这样,在我们常见的狐精故事中,便可以穿插进多个情节单元:如妖狐作祟媚人被道士降伏或与道士斗法;狐精遭天雷打击时被人解救,随后以多种方式报恩;狐精改邪归正,潜心修炼而成为狐仙,等等。在幻想故事的繁复结构形态中,折射出人间社会的种种恩怨情仇。在那些信仰比较单纯的民族中间,幻想故事的结构自然也就较为简单粗略了。

3.文学传统与审美情趣的制约。中国的叙事文学传统悠远深厚,除口头故事之外,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唐代变文、宋人的说话及话本、明清时期的短篇及长篇小说,蔚为大观。还有面向大众的说唱和戏曲艺术,至今仍显示出它的强大生命力。特别值得提起的是,伴随佛教进入中国的大量汉译佛经,其中含有大量情节曲折完整的故事,这些故事源于古印度,大多经过许多高僧的加工修饰,以其优美形态为僧俗所共赏。上述几类叙事文学和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并非井水不犯河水,而是互相渗透,共存共荣,从而使中国民间故事的形态日趋繁复精美。以龙女报恩与凡人缔结婚姻这一故事为例,最早见于印度佛经,仅在由南朝高僧撰辑的《经律异相》中就有两则;玄奘《大唐西域记》也载一则这样的故事,得自于直接采录。唐人传奇小说中有《柳毅传书》、《刘贯词》等篇,宋人笔下有《朱蛇记》,宋元戏曲中有《郑生遇龙女》、《张生煮海》,明代宝卷中有《善才龙女》,清人杂例中有《求如愿》。至于在中国各族的口头文学中,则演化成为一个大的类型,仅《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中所载龙女故事异文就有49篇,全国记录成文的地方异文汇集起来达数百篇之多。不同样式不同来源作品中的母题互相借用交织,情节结构便渐趋繁复了。一些研究者认为,北美印第安人的故事情节结构比较简单,原因之一是他们口头文学中储存的母题数量偏少,而中国由于在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多重交流融合中,积累了数量众多的母题,口头文学家便可以随意运用。又在审美意趣方面,中华艺术的各个领域,均崇尚“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的曲折回环之美。口头叙事中也是“好人多福”、“好事多磨”,在多重起跌中强化叙述效果。中国民间故事以多个母题串接复合的形态取胜,同上述民族文化背景密切相关。

有趣的是,中国民间故事中母题的流动性还同许多地方的口头文学家对扩充叙事空间的艺术追求有关。辽宁的一位满族著名女故事家李成明将她喜爱的故事概括为“三界六景”,“三界”是:星星、月亮、天神、仙女为上界,人间为中界,鬼灵、阴曹地府为下界。六景是:山中动物精灵为山景,水中龙王、鱼鳖虾蟹为水景,花、草为花草景,还有树木景,禽鸟景、家禽景。[5]这“三界六景”分别附着于相关母题之中,民间幻想故事多以山野小民为主人公,在叙说他们奇遇的故事中,往往出现天上的仙女下凡、水国的龙女报恩、在深山野岭的山神庙偷听到动物精灵的秘密对话、同地府的阎王斗智,还有穿“百鸟衣”闯进王宫等等。这些母题的插入,固然是为了表达人们对改变贫困生活处境的渴望,从审美情趣来看,故事讲述家正是借此好让自己构造的艺术世界向“三界六景”扩展,表达出在狭小空间生活的人们对广大外部世界以及神秘未知领域的好奇与向往,由此给平凡现实世界涂抹上使人惊奇振奋的绚丽光彩。

总之,混合型或者复合型故事并非口头文学家漫不经心地随意拉扯而成,在隐含的叙事逻辑中融合着民众深沉的文化心理、丰富的艺术智慧和独特的审美情趣,这正是它们具有深厚魅力、在广大民众口头世代传诵不息的奥秘所在。

三、关于“狗耕田”故事类型的“生命树”结构

刘魁立先生于2001年4月发表了《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浙江当代“狗耕田”故事类型文本的形态结构分析》,这是一篇专论民间故事结构的重要论文。本来该类型的每一个文本,都是一个线状母题链,“但是,当我们运用共时的类型学比较方法,将所有文本的仿佛是线性的结构叠印在一起之后,我们再重新观察这一或那一文本的形态结构,在包括本类型其他文本的总体背景下,这一或那一文本的结构就成为树形的了。”[6]这就是该文关于“生命树”结构形态的概括说明。作者在文章中以精细手段解剖这些故事,努力追寻它内部结构形态的奥秘,以及对于故事类型学研究的积极意义。作者使用的方法特点是,从结构形态的内部机制着手,“在共时的前提下展开话语,尽量不使历时性的思考加入到目前的专题研讨中来”,“竭力回避关于文化内涵的探讨”。[7]笔者读过多遍之后,觉得该文对这一结构形态的奥秘似乎并没有完全解开,因此在本文中,试从另一角度,即联系故事的文化内涵、审美意趣等,对它予以解析。

仍以“狗耕田”故事为例。上文已经提到,在故事结构形态中,将几个母题按一定序列连接就成为母题链。一个文本就是一个母题链。单个母题链呈线形,将同属一个类型中的许多母题链重迭起来看,因各有树杈,便成为树形了。这里涉及母题间的连接方式及其聚合力,以及母题的独立性与流动性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中国复合型故事的结构特征问题。

先说母题间的连接方式,它成为我们通常所称结构形态的重要标志。

现代叙事学把情节连接方式分为三种情况,即连贯、插入和交替。交替是将发生在不同时间空间背景上的事件交替叙述,常见于作家创作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之中。插入式即大故事里套小故事,见于《一千零一夜》和我国藏族的《尸语故事》之中,它是系列组合的长篇故事结构。我们通常所见的民间故事结构大都属于连贯式。[8]

连贯式的主要特征是按时间先后顺序,以一人一事为主线,连贯地展开叙述,细致区别又可分为重迭式、连锁式和递进式等。重迭式或三迭式,如“三兄弟寻宝”、“解三个难题”;连锁式如“狗耕田”、“蛇郎”中的变形报复;递进式如“百鸟衣”中的丈夫进王宫寻妻,“云中落绣鞋”中的樵夫下地洞救公主。中国流行的复合故事所采取的母题连接方式不出以上几种情况。

“狗耕田”故事由“兄弟分家”、“狗耕田”、“狗坟上长出有神异能力的植物”这几个母题或母题链构成故事的主干,它如同大树的躯干。它的所有异文都保留着这个主干,它属于本类型中稳定不变的部分,这几个母题用递进式相连接。以下连续展开的“变形报复”这个母题链,则采取连锁式(相当于修辞学中的“顶针格”)结构。

楔入“变形报复”这个连锁式中的母题有“摇钱树”、“卖香屁”、“隐身帽”、“偷听话”、“遇猴得宝”等。“卖香屁”的母题紧密附着于“狗耕田”这个类型之中,狗坟上生长的黄豆,弟弟吃了卖香屁致富,哥哥吃了拉稀屎受到惩罚,这一叙说生发出本类型所特有的滑稽趣味,不仅流行于中国,而且扎根在日本、朝鲜的故事之中。至于其他几个富于流动性的母题,则是从别的故事类型中取来以丰富口头文学意趣的,看似随意“东拉西扯”,若对这些母题自身内涵及其组合序列作仔细体察,仍有其艺术规律可循。

1.这些母题大都有着丰富文化内涵。如“偷听话”从印度佛经故事移植而来,寄寓着对动物世界和人间奇迹的神秘信仰;“摇钱树”这个母题中的植物在南方多为竹子,它不仅代表着南国特有的自然景物,其中还渗透着悠远古朴的“灵竹”崇拜,可由此生发出种种神奇变化功能。山魈的“隐身帽”、“猴洞”的宝物,也同样蕴含着人们对南方山野神秘世界的憧憬。“狗耕田”本是一个以农耕生活为背景,叙说狭小空间里凡人小事的故事,楔入上述母题之后,其活动空间就向广阔幽深的山野推进,同奥秘无穷的动物世界相联结;而且将人们的心灵世界同古朴悠远的神秘信仰相沟通,使故事所表达的积极乐观精神更为深厚有力。

2.这些母题的选取和排列组合。从叙事艺术上看,具有连锁、反复、对比、升级这样的多重效果。哥哥杀狗、狗坟上生竹、竹变成摇钱树等等,可使故事情节环环相扣,便于记忆和讲述。它特别为少年儿童所喜爱,和儿歌中常见的“连锁调”相映成趣。几个母题按“三迭式”程式连续出现,起了反复渲染强化的作用;同时又在作鲜明对比,弟弟总是得到由小狗灵魂变幻而来的那些宝物的好处,而贪心奸诈的哥哥则总是倒霉,这种对比体现出“二元对立”的深层心理。这样的叙说逐步升级,由弱到强,最后导致哥哥受到严惩葬身兽腹,大快人心。以上叙说情趣丰富,结构精致,饱含民众的艺术智慧。

瑞士著名学者麦克斯·吕蒂在《童话的魅力》一书中,论及世界民间童话叙述方式中的重复、对比,既定型而又富于变化等特点之后,说:“它们使童话成为人类生存乃至整个具有生命力的存在的一种模式”[9]。这一论断发人深思。

刘魁立先生论文在对“狗耕田”故事类型的树形结构作精细解剖的基础上,试图寻求这种结构形态的内在机制,例如“把一些可以推动故事情节的母题链定名为积极母题链”,反之则为“消极母题链”。这就是一种新颖独到的见解。他表示,“我之选用‘生命树’,仅仅是一种借喻,我把它看作是无穷丰富性和复杂性、内部机制的规律性和隐蔽性的一种象征。同时也借来表示我对民间叙事伟大生命力的一种赞叹,和对它的神秘性的一种感喟。”[10]我赞赏他为解开民间故事结构形态的奥秘所作的努力,并从中受到许多启示。学问需要切磋,便写成此文作为对他这项研究的补充或者商榷。

(原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

注释:

[1](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2]钟敬文:《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3]《中国民间叙事文学情节类型专题研讨会文集》,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01年。

[4]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5]张其卓、董明整理:《满族三老人故事集》,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6][7]《中国民间叙事文学情节类型专题研讨会文集》,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01年。

[8]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9](瑞士)麦克斯·吕蒂著,张田英译:《童话的魅力》,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

[10]《中国民间叙事文学情节类型专题研讨会文集》,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