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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纳西族东巴大祭风的心理功能(1)

杨知勇

大祭风是云南纳西族东巴教祭祀非正常死亡者的仪式,祭祀的目的是使其灵魂得到“解脱、释放、各得其所”。“怵”与“情”在祭风仪式中有着复杂、丰富而且独特的表现,与纳西族的宗教观念、殉情风习以及家族观念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东巴大祭风的基本内容

东巴教是纳西族的原始宗教向人为宗教过渡的古代宗教,有象形文字东巴文书写的东巴经。

大祭风在纳西族东巴经里叫做“酣拉厘肯”(her(33上标)la(33上标)lw(33上标)Kw(55上标)),第一个音节是风的意思,这里指祭风道场里的祭祀对象——见鬼。第二、三音为一词,意为“游荡、放荡、风流、风骚、华美、盛大”等。第四音节是“解脱、释放、使之去某处”的意思。整句意为:祭祀风流鬼大祭风道场。[1]风鬼是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的总称,在东巴教的神灵系统中,风鬼又与趾鬼、煞鬼、毒鬼、仄鬼、呆鬼、猛鬼、忍鬼、丹鬼、固鬼等诸鬼并列。非正常死亡者生前与祭祀主体大多具有血缘关系,有一定的感情联系。“情”成为大祭风中的重要内容。“礼缘情生”,这里所说的“礼”就是祭仪。由于祭仪对象是非正常死亡者,死者离开人世之时没有得到亲人放入口中的“含”,因而成为孤魂野鬼,成为致祸于人的邪祟,人们对之具有恐惧感,亦即先人说的“怵”,“心怵而奉之以礼”[2],“怵”成了祭仪的重要内容。“情”与“怵”的交叉互动,贯穿于整个大祭风之中。

大祭风的祭场很复杂,有神坛、鬼寨和祭风树。神坛供奉的神有署神、卢神、寨神和住在十八层天上的盘神、禅神、高神、吾神、沃神、亨神。鬼寨分总鬼寨、丹鬼寨、风鬼寨和呆鬼寨四个部分。其中总鬼寨是主体部分,这里插有各种鬼牌,是集中祭祀的地方。

祭风树用高一丈多的两棵松树装饰而成,这是大祭风最突出的实物标志。祭风树上的装饰都与殉情有关,如日月旗表示日光照耀、月光闪烁、前途光明、道路通畅,可以把死者的灵魂从黑暗阴森的地方引向明亮优美的胜境;木牌上画的青龙、大鹏象征殉情者的领路向导;木牌下面用五线织成的平台网象征情死鬼居住的十二情死坡。

大祭风共进行五天,仪式程序比较多,在仪式中吟诵的经文达成120本,其中包括描述开久养命姬和朱补羽勒盘殉情悲剧的《鲁般鲁饶》。祭仪由神的代理人——东巴主持,活动内容主要围绕下述几个方面:第一,为神座除秽,迎请大神;第二,烧臭板火以招鬼魂——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第三,东巴以神的代理人身份,对鬼魂分别进行镇慑和抚慰,使鬼魂得到“解脱、释放、各得其所”。就是使有儿女的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经过抚慰超度之后送回祖先居住的地方;使情死者的灵魂经过超度解脱之后,到达情死者的圣地——十二岩子坡;对于无儿无女但又不是殉情的灵魂,主要采取镇慑的做法,使其无法再把灾难带到人间。

作为诸神代表的东巴,他们执行诸神意旨的行为有诵经、舞蹈和巫术。祭仪的每道程序都有具体目的,也都有诵经、舞蹈和巫术来表达。如为神座除秽时,要诵《诅咒情死吊死等诸鬼及牺牲》、《为卢神塞神除秽》、《迎请大神》、《请大神降成灵》、《点神灯经》、《驱鬼及赶党鬼》等经文,而祭司且跳且舞,从神座前舞到天井,在鬼寨上跳镇鬼舞,然后又转回神坛,安神入座。给诸鬼施食,偿还鬼债时,要诵《人类迁徙记》、《劝慰死者阴魂》、《迎请东巴什罗》、《迎请优麻舞》。用山羊血染在鬼牌上祭鬼,烧羊毛蹄肉施鬼。招死者魂时,要到死者死去那个方向的附近山上设祭坛,供祭品,诵《招死者鬼魂》、《分解呆鬼经》、《慰死者阴魂》、《为死者搭棚房》等经文,跳《迎神降神舞》。进行斩呆鬼绳、驱呆鬼仪式时,要把三尺长的草绳放在门槛上,由两祭司执镰刀和大刀跳《斩绳舞》,用语言表示吉祥到来的问答之后,用镰刀把草绳斩成两节,放入血盆里,然后诵读经文,驱赶呆鬼。仪式进行到送情死鬼到十二岩子坡时,要砍一绿松枝,刀口一端向上,树枝头向下,在枝干上刻人面;在身体部分扎少许稻草,以成人身,扎上红绿布和白麻布作服饰,然后放在竹棚下的牌位旁,作为死者的替身,杀一口猪(或山羊、鸡)作祭品,两祭司诵《为死者搭棚房》、《粮食的出处来历》、《做死木偶和服饰》、《点神灯》、《人类迁徙记》、《劝慰死者阴魂》、《为高勒趣招魂》、《献冥马》以及叙述开久美命姬与朱补羽勒盘殉情悲剧的《鲁般鲁饶》等经文。随后拿一根滑溜的绳子,一头拴在铁杉枝棚里,一头拴在死者的替身——树枝木偶上,由祭司诵《神与鬼分天地万物》经,把死者的衣服什物挂在木偶树枝上,以永远给死者,祭司把绳子往上一提,木偶及什物即滑进铁杉棚里,再诵一段抚慰死者的经文,即表示已把死者灵魂送往情死鬼王尤祖阿祖和构土西刮居住的地方,接着用刀断绳,火烧铁杉棚,用镰刀割断祭风绳,在地上挖一小沟渠,倒上水,表示生死两隔,河水的一边为生者生活的地方,另一边为死者居住的地方,今后各得其所,互不干扰。

二、大祭风仪式的三个存在及其相互关系

东巴大祭风有三个存在。第一个存在是大祭风的主体,即情死吊死等非正常死亡者的家庭;第二个存在是祭风的客体,即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其中又包括殉情者、有儿女的非正常死亡者、无儿女的非正常死亡者,他们是大祭风的祭祀对象;第三个存在是主体与客体间的中介,即主体作用于客体的有形符号。它们包括:第一,祭场。祭场是祭祀主体向祭祀客体表达感情愿望的特定场所。由于大祭风的祭祀客体与祭祀主体有血缘关系,所以祭场设在家里,又因祭祀客体已成为孤魂游鬼,因而招魂送魂等程序的祭场设在靠近死者死亡方向的山头。纳西族宗教观念中有神的系统,他们的祭祀活动大多不是直接作用于鬼魂,而是请神降临,通过神的代理人——东巴的活动作用于鬼魂,所以大祭风的祭场有神坛和鬼寨之分。神坛一般设在正房正间或正房楼上,但须是抬头能见瓦的地方。神坛由四个神座组成,即大神神座、五方神座、优麻神座、署神座。神坛挂神像,插神牌,供神石。鬼寨设在神坛下方,插有鬼牌。在神坛与鬼寨之间立着祭风树。第二,法器和祭物。法器、祭物是主体与客体联系的媒介。大祭风的法器有白海螺号角、普通海螺号角、牦牛号角、摆铃、皮鼓、铜锣、大刀、镰刀、弓箭等;祭物有面偶(有神的面偶、家畜面偶、鬼的面偶及身缠蛇蛙的面偶)、粮食、酒、肉等祭品;此外,还有一些特殊的祭品:祭石、泉水、山羊、白绵羊、黑猪以及杜鹃叶扎成的草绳。第三,祭仪观念的外化形式——经书和祭词。东巴也属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中介,他们作为神的代理人将神的作用施加于客体,实现主体的愿望。

普通祭仪中三个存在之间的关系是神威与人愿、虚幻与真实既相互依存而又充满矛盾斗争的复杂关系。而大祭风三个存在之间则又多了生者与死者之间即祭仪主体与祭仪客体之间既关怀同情而又厌恶畏惧的关系,也就是“情”与“怵”交替作用的复杂关系。主体与客体关系的确立和变化,决定于客体的灵性及主体的功利需要和感情趋向。

大祭风的客体是与主体具有血缘关系而且曾经有过共同生活的实体转化成的虚幻存在,它和生者的关系、与祖先和生者的关系有同有异,祖先是生者的庇护者,只是在生者做出违背祖先意愿的行为时才给以惩罚,所以祖先成为神,享受着常年供奉;大祭风的客体是孤魂野鬼,它虽与主体具有血缘关系,但它的性能却处于不确定状态,而这种不确定又受传统观念的支配,当人们的生活过得比较顺利吉祥的时候,不会想到它,当生活中出现不幸和困厄的时候,就认为是它们在作祟,因而想到应该给以抚慰和镇慑。对客体的畏惧源于自身的不幸,对客体的同情也来源于自身的不幸。这里不包含崇敬成分,主要出自功利需要。主体是抚慰者、镇慑者,客体是被抚慰者、被镇慑者。

主体与客体的复杂感情,在大祭风中介的作用和行为中,体现得很充分。主体的抚慰和镇慑,不直接作用于客体,而是经过中介作用于客体。

在一般祭仪中,神是祭祀和祈求的对象,人们把祛祸得福的愿望都寄托于神的恩赐,神成了人们命运的支配者。但大祭风中的神,其地位和作用却很微妙,表面上看去,神坛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迎神祭神的仪式很隆重,神的地位和作用似乎与其他仪式没有分别。但实质上大祭风中的神已降格为主体的使者,请神降临,是请他们去抚慰和镇慑祭仪客体,对神的祭祀祈求,也是为了同一目的。在这里,祈求代替命令,神不是福泽的赐与者,而是替人们去消祸得福。

东巴(祭司)是神的代理人,头戴五福帽,手持法器,一会儿诵经,一会儿舞蹈,一会儿刀劈鬼寨,一会儿斩断人鬼相连的草绳。全部仪式都按照他们制定的规程进行,他们成了祭仪的中心,俨然是祭仪主体得祸还是得福的支配者,实际上,他们的地位远远低于承担使者任务的诸神,只不过是以活的有形符号代替了虚幻的神。他们的一段祭词很能说明他们所处的地位。在祭吊死情死等诸鬼的仪式中,东巴祭司诵完《劝慰死者阴魂》之后,由厨师杀一只山羊,用山羊血染在鬼牌上祭鬼,烧点羊毛蹄肉施鬼。祭司诵日:“贤能的祭司我,今天杀这只山羊,不是为了我想吃羊肉羊肚和羊肠,而是为了解除主人家的疾病和灾难。杀山羊也不能说是东巴我一人杀的,是位于左边的卢神杀的;是位于右边的塞神杀的;是为了消除主人家的疾病和痛苦而杀的。东巴我,得到天上的盘神、禅神、高神、吾神、沃神、亨神赐给的一份威灵……是天地神灵赐给我一份镇鬼伏魔的威灵。”

法器、祭物的使用,完全服从于抚慰或镇慑鬼魂的需要,服从于祭仪主体祛祸得福的需要。在神鬼交界处或鬼寨旁有一块用松木削制的木签,叫“勒”,被认为具有驱鬼镇鬼功能的神器,插于神鬼交界处可以阻挡鬼路。“勒”的使用,是为了阻挡;杜鹃叶单绳的作用,是为了“斩”和“驱”,即斩断鬼与人的联系。如举行斩呆鬼绳、驱呆鬼仪式时,要摘九张杜鹃叶,分别扎在一根三尺长的草绳的三节上,把草绳放在正房门槛上,祭司跳过《斩绳舞》,举行过象征驱鬼赶鬼活动的问答之后,把绳子往外拉出,用镰刀斩成两节,放在血盆里,再由祭司跳着舞着,扔向鬼寨。

祭仪的主体性,是祭仪文化最重要也最容易被人漠视的问题。所谓祭仪的主体性,就是祭仪参加者所表现的主动性、创造性和积极性,他们在向神灵跪拜祈求时蕴涵着自我生存自我发展的愿望。彝族《六祖分支》经文中有这样几句:“大斋由人做,祭祀有规矩,斋事人为大。”“斋事人为大”就是祭仪主体性的生动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