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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论镇物与祥物(1)

陶思炎

镇物与祥物作为物承文化现象,交织着民俗的、艺术的、宗教的因素,成为民间生活中最习见、最富情趣的文化符号和特殊工具。镇物与祥物互联互补、相反相成。镇物以镇辟、禳除为主旨,对一切危害人生的消极因素加以象征的排拒;祥物以纳吉、迎祥为追求,对一切福善、嘉庆的积极因素加以夸张的亲近。镇物、祥物都经历了长期的历史演化,至今犹存,它们各具形态,各有规律,又相互联系,异中有同。认识这对事物,把握二者的关系,有助于我们从俗物中看到艺术与信仰的印迹,看到象征符号与实在生活的奇妙关联。

一、略论镇物

镇物,又称“禳镇物”、“辟邪物”、“厌胜物”,作为传承性器物文化的一支,它源起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低级阶段,并随着人类生存空间的拓展、创造手段的丰富及生命意识的增强而愈来愈曲奇庞杂。镇物以有形的器物表达无形的观念,在心理上帮助人们面对各种实际的灾害、危险、凶殃、祸患,以及虚妄的神怪、鬼祟,以克服各种莫名的困惑和恐惧。因此,镇物不仅是一种物承文化,更被赋予了精神的或信仰的成分。作为非实用的物态工具,镇物体现为自然物质、人工造物与人类社会、精神意识的统合,或者说,它是凝聚着心智与情感的精神性物质,即心化的器物,同时也是象征的物化精神。镇物的这一性质决定了它以艺术的、宗教的与风俗的形式而体现为文化的创造。

可以说,镇物是文化象征的产物,是巫术神话的外化,是宗教的通灵法物,也是风俗传习的符号。镇物以一定的时空条件为前提,以民间的造物艺术为手段,与社会的文化心理及风俗传统相依存,在社会生活中主要发挥观念的护卫与镇辟的功用。镇物所辟剋的对象多为鬼祟、物魅、妖邪、精怪、阴气、敌害之类,具有神秘的俗信色彩,并不乏妄作因果的迷信成分。由于这种功用的间接性同对象的虚无性、方式的象征性、效果的模糊性和形制的驳杂性并存,因此,镇物历来就显得奇奥而神秘。

镇物作为一种观念的象征,一种文化的符号,一种借以制抑他物、辅佐生活的工具,往往体现为原始思维的诱发,体现为人的智力、体力与自然力、道德力、生命力相统合的主观愿望。镇物的形成出于人类复杂的神秘观念,而镇物的应用与传承,则有赖于风俗的传统。

镇物作为心化的器物,或物化的精神,是一定历史时期人们的生活实录和心理陈述,也是人们对己身趋吉避祸心态所作的艺术的与哲学式的表达。虽然它联系着神话思维、巫术观念和宗教信仰,但作为一种文化的形态,一种风俗应用的工具,一种寓意明确的象征,表现为对生命、生活的热爱,对现世幸福的憧憬,以及对未来岁月的祈愿。就性质说,镇物不再是巫具或法具的简单延伸,其价值与存废受制于一定的民俗背景,并形成了以禳镇为主旨的物态民俗支系。

镇物是无时不有的文化载体,它发轫于原始文化阶段,是初民意识到灾祸、敌害、凶险而做出的文化选择。它伴随着巫术与原始宗教的活动而形成其最初的体系,并因融入了神话的因素而摆脱了滞重、低沉的气氛,使无声的物体带上了强烈的情感、奇妙的逻辑和迷离的情结,从而成为一定背景下的文化载体。

在原始文化阶段,兽骨、兽牙、兽角、血液、红土、石块、骷髅等自然物与身之物是常用的早期镇物,同时人类的劳动工具和战斗武器,以及其他一些艺术创造,也因其外显的威力和内蕴的神力而丰富了初民的镇物体系。于是,石斧、石箭、木弓、苇索、玉雕、蚌塑、崖画、陶塑等,都成了镇物的来源。

进入有史社会,镇物非但没有绝灭,反而更其兴盛。人们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关注、对祸殃的担忧、对死亡与邪祟的恐惧,使镇物变得丰富而复杂。从居室到墓葬,从饮食到行路,从衣饰到节令等,都见有镇物的应用。随着人类创造手段的丰富和艺术形式的增繁,镇物的形制也变得更其人工化、艺术化、实用化。

镇物是无处不在的象征符号,而象征是人类的文化创造和最基本的艺术手段。镇物作为某种文化模式的概括,具有遍传通用的活力和互映互见的特点。镇物表达观念的象征,体现为风俗的物化,一方面它集合着多路文化信息,能随人而传,因人而用;另一方面,它伴随人类的活动,渗透到生活的所有空间,在衣食住行等方面,可谓无处不在。镇物不仅是表达观念的禳辟之物,其本身常常还是实用器物或艺术制品。

镇物的生成可谓无物不用。就材料说,有金、石、竹、木、草、砖、瓦、陶、土、水、火、纸、布等,包括自然物、身之物和人工物三大方面。在选材上,大到天体,小到米谷;重到城墙,轻到符纸;香有兰花,臭有粪便;利有斧钺,钝有木石;硬到铁牛,软到面条;粗到山峰,细到发丝。镇物的基本用料,涉及动物、植物、天体、气象、土石、人体、泄物、器用、文字、图画、药品、食物等领域。这表明镇物有随时取用、因地制宜的随机性,它将信仰与生活联结在一起,保有祈禳的心态,却无虔敬的仪典。

镇物作为心理的外化,是集体意识的流露,也是个人情致的表达。镇物的启用受制于一定的文化氛围,它往往是特定民俗情境中的产物。镇物的功用适应着民俗的需求,成为对民俗情境的点画与补充。凡生育、护儿、婚嫁、寿诞、丧葬、家居、行旅、饮食、穿戴、祛病、止疫、除灾、灭害、年节、时令、建筑等风俗活动,都少不了镇物的应用。镇物以民俗活动为依存,同时又为这一活动打下了信仰的印记。

人世间没有游离于社群之外的“个人”,也没有超脱于民俗情境的“圣者”,因此,镇物为人人所识见,亦为人人所习得。镇物的无人不用,正反映了社会心理的趋同和民俗根基的深厚。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一些信仰色彩浓郁的镇物类型必然地向纳吉迎瑞的祥物体系不断演化,不过,虽有祥瑞化、艺术化的改造,但镇物不可能消亡,它作为功能犹存的民族传统和文化情结仍将长留民间,看上去既神奇古奥,又充满生活的气息。

镇物最初虽由俗信或迷信所驱动,但仍有人世乐生的积极意义,并拥有多重的文化价值。

首先,镇物具有认识的价值。它作为信息的载体,是一定社会、一定时代的标本,从镇物可窥探时人的心理与风俗,了解物质生活、社会生活与精神生活的相互关系。借助镇物,我们不仅可察知前人的思绪与情感,也可比照当代生活,洞悉当今人的心理与信仰。镇物是法器,是工具和武器,同时也是用具和饰品,其中不乏精美的艺术创造,诸如神像、面具、门神、中堂画及一些建筑装饰等。镇物的多类型、多功用正反映了人类生活的丰富多彩,以及人类创造手段的纷纭与奇巧。镇物是一种设防性的抵御物,作为远古人类忧患意识的遗存,反映了人类对凶吉莫测的世界加以认知、控制、选择的努力。镇物的认识价值主要不在自身的系统,而是在其存在的背景——社会的信仰、风俗、审美与创造,同时其认识价值也包含着推古识今的成分。

其次,镇物具有改造的价值。镇物是人心的外化,也是人的力量的一种延伸,尽管它以神祗、灵物相附会,实际上是以人的创造求得与天地的通连,从而达到近神远鬼的功效。因此,镇物作为思维的产物,也是人的身体的延伸。镇物的主旨在于对环境加以改造,辟剋一切有形与无形的异己之物,“净化”人的生存空间,把一个充满贼害的险恶世界改造成长乐未央的乐土。在这一“改造”中,人的主体地位得以加强,人为万物之主的人本意识受到了夸饰,尽管这一改造世界的努力停留在社会心理和社会风俗的层面,但对于振奋人的精神,提高生存的勇气来说,仍有其不可低估的意义。先民在选择镇物的过程中所进行的对物理、事理的探求,终于把以物制物的象征联系建立在一种可阐释的逻辑之上,从而张扬了人类的智慧之光。镇物毕竟不是真正的比胆斗力的武器,它借助文化的阐释以长抑短,以智胜勇,在人类改造世界的拓荒史上曾发挥过不小的作用。改造是斗争,也是创造;是信仰,也是实践;是风俗,也是艺术。人类借镇物改造想像的危险空间,也改造了自己的心理与行为,因此,镇物的创造同人类其他有心智、有目的的劳动一样,也是人类的自我开发。

再次,镇物具有学术的价值。镇物的研究是巫术的研究、原始宗教的研究、民俗学的研究、心理学的研究、人类学的研究,同时也是艺术与美学的研究。镇物伴随着人的主体地位和主体意识的出现而产生,成为人类对自己能力与智慧的一种特殊表达。对镇物这种象征文化现象的研究,其实就是对人的研究,因此,它对于文化人类学和宗教人类学的研究来说,具有显著的价值。镇物在民间长期传承,早已融入社群的生活之中,成为一种相对稳定、共同奉行的行为模式。因此,作为风俗物化象征的镇物,在民俗学的研究方面,特别是在信仰民俗的研究方面,具有重要的实证意义。镇物源远流长,其某些类型,特别是原生态的镇物,往往集合着神话、巫术与原始宗教的因素,作为人类早期文化的遗留物,它对于原始思维与原始文化的探幽、破译,具有文献所不能替代的可靠成分。镇物在传承中不断经过取舍、增饰,在追求功用的前提下,形成了一套镇物美学,包括人格美、神格美、狰狞美、怪诞美等方面,体现了人类的艺术激情和审美理想,对艺术与美学的研究具有史料的价值。此外,镇物的学术价值还在于它超学科的综合性,除了上述门类,它还涉及民族性、考古学、工艺学、社会学、语言学等众多领域,成为寻根探源的目标。

最后,镇物具有应用的价值。镇物的实用与装饰功能,它独特的表达方式,它显现的民族与地方的传统,它佑助人生、设以为用的本质,都可以开发利用,使之为当代社会服务。作为文化资源,镇物虽含信仰成分和神秘气氛,只要审慎地去陋存良,就不致成为生活的赘物。镇物在文化遗产保护和新文化建设中的作用值得重视,其价值必将在应用的过程中得到新的确认与提高。

二、何谓祥物

祥物,又称“吉物”、“吉祥物”,系由原始崇拜物、巫具、宗教法具等而衍生出的福善、嘉瑞的象征物品,它借取自然物、人工物及其他文化形态,遵循物物、物事、物人相感的原始逻辑,在礼俗应用中表达着明确而强烈的祈福禳凶的功利追求。

“吉”、“祥”二字的字意与联系,可在中国典籍中见到不少解说。

《周易·系辞上》曰:“吉,无不利。”

《文选·东京赋》“祚灵主以元吉”薛注云:“吉,福也。”

《说文解字》曰:“吉,善也。从士口。”

《山海经·大荒西经》“江山之南楼为吉”注曰:“吉者,言无凶夭。”

《释名·释言语》曰:“吉,实也,有善实也。”

《周书·武顺》曰:“礼义顺祥日吉。”

可见,“吉”字包含有“福”、“善”、“实”、“顺”、“无凶夭”等寓意。

至于“祥”字,《说文解字》曰:“祥,福也。从示,羊声。”

《尔雅·释诂》曰:“祥,善也”;“祥者,福之先者也。”

《后汉书·窦武传》注云:“祥,吉凶之先见者。”

《文选·东京赋》“卜征考祥”薛注云:“祥,吉也。”

由上述数例可知,“祥”字亦有“福”、“善”、“吉”、“见吉凶”之意,“祥”、“吉”本相近、相通。因此,“吉”、“祥”二字常被相提并论。

《周易·系辞下》曰:“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来。”

《庄子·人间世》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