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2949800000021

第21章 写不尽的母亲

马烽先生写过一段关于母亲的回忆文字,可以看做是写给母亲的专章,因为他虽然还曾多次写到母亲,但加起来也没有它的篇幅长,而且事迹零碎,涉笔不深。纵观马烽先生的全部作品,写自己的家人,写自己的家庭生活,或者以家人和家庭生活为写作原型及写作依据的篇章比重极小,惜墨如金。这似乎是他们这一代“党员作家”的共生现象,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有趣的文学命题。不妨留在后面加以探讨。

马烽先生家里,保存着一幅老照片,上面印着这样一行字:“民国十二年八月十二日马老太太八秩寿辰摄影纪念”。或坐或站或被人抱着,总共有家人和亲朋老老少少55个人,是一张扩大了的“全家福”。这是公元1923年,马烽先生才刚一岁多点,他被人抱着坐在前排,头上留着“鸡屎片”,憨态可掬。抱他的不是自己的母亲王贞如。此时的王贞如不到30岁,在所有的妇道人家中不但个头最高,而且面相姣好,气质高贵,一种大家闺秀风范。或许这跟汾阳王家多少代的文化遗传不无关系。

王姓不但是汾阳第一大姓,而且早在明朝初年就成为十分显赫的望族。据说先祖来自安徽省定远县,那是朱元璋打天下的发祥地之一。想必王家先祖跟着朱和尚打仗立了点功劳,最后被任命为太原府护卫左所的一名百户,手下管着120多个兵,相当于如今的一个连长。官儿不大,却是世袭军职。到弘治年间,有人做了卫右所令,这就是高级军官了,此人名叫王宣。他的孙子王玮和王缉这一辈,由武改文,中举人中进士,一下红火起来。其中王缉官至户部右侍郎,有职有权的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呀。从此,王家风脉大兴,子孙繁盛,分布于全县各处。王贞如出生地大王村所在的演武镇,就是王姓分布最多的地区之一。

马烽先生在前面写了,王家是大王村的大族,住在一条“王家街”上。笔者亲自去寻访,确实如此。从王家街的一头望过去,两边全是一色色巨宅大院,虽然大都露出一脸沧桑,但总体气势不减当年。

王贞如出生的地方,也就是马烽先生的舅舅家,宅院已经相当破旧了。但据马烽先生说“房子倒也不少”,可见一早的光景定然不错。既然“外祖父是纯粹农民”,可见那么多的房子不会是他置办的,定然是祖上的遗产。祖上为什么会盖起那么多房子?经商致富还是为官发家,这就完全不可考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王贞如出嫁到居义村马家时,自己的家道虽则有点败落,但家底和名望总不会很差,否则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正在兴旺时期的马家不会看上王家。

马烽先生还写了,说母亲经常“哭诉她命不好”。王贞如的命运也确实够惨的了,中年丧夫,人生最大不幸之一啊!接着分家分到80元重债,接着被逼改嫁,接着卖地还债,挥泪离乡,接着变卖私房首饰衣物典地谋生……由一位衣食无忧的承审员夫人,一步步沦为靠种地和针黹抚孤度日的农家妇女,其中多少苦楚谁知!最后苦尽甜来该享福时,却又不幸过早地患病谢世。伟人毛泽东在《祭母文》中说:“育吾兄弟,艰辛备历;摧折作磨,因此构疾。中间万万,皆伤心史。”也可比作是王贞如的生动写照。

可以说,马烽先生的九婶和生母是两个出身不同、经历各异,但却同样命苦的中国妇女。从某种意义上讲,王贞如比九婶的命运还要惨些,因为九婶原本出身贫苦人家,可以说从小到大苦惯了。而王贞如则不然,中年以前没受过多大的苦,丧夫之后天塌地陷,不但生活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心理和精神上更要经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痛苦折磨。这一种人生境况才是最苦最苦的!

当然,如果换一种角度讲,她们又都是幸运的和幸福的中国妇女,因为她们为之吃苦遭罪蒙受屈辱丧失种种人生享受的儿子马树铭,终于长大成人,出人头地,变成了着名作家马烽,按老百姓的通常说法就是“成了气候”,“是个人物”了!在中国,子贵母荣也是一件相当体面的事。“孟母择邻”、“陶母剪发”、“徐母骂曹”、“岳母刺字”等着名历史故事中的母亲们之所以能够为人敬颂流传至今,还不是因为她们的儿子们都是成了气候的大人物吗?

笔者粗略地计算了一下,马烽先生跟母亲王贞如来到这个世界上走了一回,母子们真正朝夕相处总共不过16年13天再加两夜。具体情况是:马烽先生从生下到参加革命出走,这是1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头一次回乡探亲,在母亲身边只住了一夜;1950年春天,他接母亲在北京住了9天(笔者按:其实并不是他接母亲来的,而是三姐夫专门派人从老家接来的,原因是他煤气中毒已经昏迷住院。他出院后与母亲合影留念。这张照片成为他们母子们的最后一张合影,保存至今尤觉十分珍贵);1951年春节,他与新婚妻子段杏绵赶回居义村,和母亲相聚一天一夜;同年夏天母亲患病之后,他赶回去问病奉母住了两天。这两天,是他们母子在人世间相处的最后两天,从此竟成永诀,泉下地上,相逢只有在夜夜梦中。笔者之所以要计算这一道简单的加法题,是想再一次昭示那个叫人心碎的生命不等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笔者向来认为,一个人终生向恶向善的品德走向,关键取决于少年儿童时期的家庭教育(根据最新的科研成果,其中自然也包括胎教在内),而母亲的言传身教尤为重要。对于马烽先生来说,沐浴“三春晖”虽然只有短短16年的时间,但母亲的道德钢印已经深深打在他的身心,一生从未磨平。上面这篇自传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篇自传写于1982年7月。其时马烽先生已经年过花甲,离开母亲已然30多年了。记忆中的许多事情都变得模糊,都可以忘却,但他却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发誓要守节抚孤时说:“我就是讨吃要饭,也要把我孩子拉扯大!”清清楚楚记得母亲拒绝向汾阳县长王育昌求助时说:“何必去惹人家讨厌!就算人家发善心,打发讨吃的一样打发你一点,今后该过穷日子还得过穷日子。”“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人没有点志气,活得还有什么意思!”清清楚楚记得母亲总是对打架败北的他说:“一只手拍不响!你不惹人家,人家平白无故就能打你?”“寻他大人能怎?不过是他大人把他打一顿。他结下冤记下仇,迟早还是你的祸害!”“让人一步自己宽”,“有仇要用恩来解”。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对于周围家庭中的婆媳不和、妯娌争吵等各种人事纠纷,总是主持公道地“加以开导,两面劝解,上下疏通,使之言归于好”。“从不偏三向四,支持这个反对那个”……母亲身上这些持正守节、忠贞不渝;自尊自爱、自强不息;隐忍宽容、与人为善;主持正义、正直公道的种种美好品德,都渗透在马烽先生的血液中,都在马烽先生一生的为人处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母爱是最伟大的人性美!它的真价值在于不求回报也难以回报。唐朝诗人孟郊在50岁时方才体认到这一人生真谛,故而写下千古绝唱《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对于春天阳光般温暖博大的母爱,小草似的儿女们又怎能报答于万一呢?对此,200多年后的大文豪苏东坡感同身受,读罢《游子吟》后,评论道:“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认为孟郊写尽了天下儿女难报母恩的无穷愧疚和天大遗憾。当代学者门岿先生做了一件功德事,主编出版了一本《母恩难忘》,收录1000多篇敬颂母恩的文章,都出自现当代各类着名人物之手。其中毛泽东的《祭母文》尤为抢眼感人。或为绝唱,兹录于下:

呜呼吾母,遽然而死。寿五十三,生有七子。七子余三,即东、民、覃。其他不育,二女二男。育吾兄弟,艰辛备历;摧折作磨,因此遘疾。中间万万,皆伤心史。不忍卒书,待徐温吐。

今则欲言,只有两端:一则盛德,一则恨偏。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整饬成性,一丝不诡。手泽所经,皆有条理。头脑精密,劈理分情。事无遗算,物无遁形。洁净之风,传遍戚里。不染一尘,身心表里。五德荦荦,乃其大端。合其人格,如在上焉。恨偏所在,三纲之末。有志未伸,有求不获。精神痛苦,以此为卓。天乎人欤,倾地一角。次则儿辈,育之成行。如果未熟,介在青黄。病时揽手,酸心结肠。但呼儿辈,各务为良。又次所怀,好亲至爱。或属素恩,或多劳瘁。大小亲疏,均待报赉。总兹所述,盛德所辉。以秉悃忱,则效不违。至于所恨,必补遗缺。念兹在兹,此心不越。养育深恩,春晖朝霭。报之何时,精禽大海。

呜呼吾母,母终未死,躯壳虽隳,灵则万古。有生一日,皆报恩时!有生一日,皆伴亲时!今也言长,时则苦短,惟挈大端,置其粗浅。此时家奠,尽此一觞,后有陈言,与日俱长。

尚飨。

(附)泣母联:疾革尚呼儿,无限关怀,万般遗恨皆须补;

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

毛泽东的这篇《祭母文》,并非老年后忽发亲情的忆旧之作,恰恰相反,却是他风华正茂、奔走革命、神鬼不信的火红岁月所为。他老人家能写出如此充满人情味和人性美的《祭母文》,只怕今人不敢相信: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真这么亲情绵绵、儿女情长吗?

笔者在此专提伟人毛泽东,是要扯回前文书中留下的一个话题。革命统帅毛泽东敢于并善于公开书写亲情,一生将人性美挥洒得淋漓尽致。但奇怪的是,他麾下无数革命文艺战士,特别是成长于解放区的“党员作家”,在这方面却都惊人的不越雷池,惜墨如金,创作生命力最旺盛的革命年代里,很少有谁以自己的伟大领袖为榜样,给自己的父母家人公开写过什么文章,更别说像《游子吟》、《祭母文》这样的传世名篇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这难道不是一道饶有兴味的思考题吗?

笔者偏居山右一隅,仅能以马烽先生这一代老作家的作品为例。翻遍《马烽文集》、《西戎文集》、《孙谦文集》、《胡正文集》、《束为作品选》……的所有目录,看不到一篇以自己父母家人为题的作品,以他们为创作原型和创作依据的作品几乎也没有。这种事涉个人亲情的内容,只有在他们后来的回忆文章中才有所触及。

形成这一“共生现象”的原因也许很简单,在那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民族恨、阶级仇充满胸间,生死大搏杀惊心动魄,诉诸笔端的只能是为革命战争鼓与呼,岂有他哉?胜利了,解放了,但不甘心失败的国内外反动派人还在心不死,新的革命斗争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党员作家”岂能放下手中革命笔,去写其他的闲情逸致?……总之,革命的客观环境决定了“党员作家”们的创作取向。这样,几十年一贯制的革命文艺理论培育和严格规范的革命写作训练,已然造就了一种创作个性和价值观念,以写作革命领袖、革命事件、战斗英雄、劳动模范等一切先进人物、先进事迹为荣,除此而外其他任何题材的创作,都担心有可能偏离革命文艺的大方向,有悖于一个“党员作家”的天职。

无疑,这一代毫无私心的革命文艺战士,为中国革命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们的创作成果,将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厚重一笔,占有不可替代的一席之地。但是,他们难道就没有给中国文学史留下一点点什么遗憾吗?

在马烽先生的作品目录中,有一个题目是标明写给妈妈的,但这个妈妈不是他的生母王贞如,也不是亲似生母的九婶,而是《悼念蒋妈妈》。蒋妈妈名叫崔银凤,汾阳县唐兴庄一位普通农家妇女。但她是一位革命妈妈、英雄妈妈,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献出了3个儿子的生命,自己也被日本鬼子抓进仁岩据点,打得“血把衣服都沾在肉上了”,虽然没有像九婶那样被最后杀害,却也是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命。马烽先生和西戎先生正是根据蒋妈妈一家的动人事迹,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扑不灭的火焰》,拍成电影后曾经轰动一时。蒋妈妈一直活到95岁才去世。专门写一篇悼念文章奉献给这样一位革命老妈妈,自然是很有价值的一件事。

但是,笔者假设,仅仅是假设,马烽先生要是也写过《悼念母亲》或《悼念九婶》的文章,那一定也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因为,母亲给共产党献出了一位着名作家,九婶则献出了革命女干部三姐,并且搭上了自己一条宝贵生命。退一万步讲,即使母亲和九婶没有为革命作出过具体贡献,就是那么两位经历曲折命运悲苦的普通妇女,有人为她们写几笔文字也同样是有价值的。母爱是永恒的写作主题。世界上每一位母亲都是一本有写头的大书。

马烽先生是个着名的孝子。他13岁为母分忧独锄7亩高粱地便凸显出一个孝子的天性。受苦受难的母亲中年遽逝,对正欲报恩的青年马烽肯定打击极大。对此,他不会不在当时的日记里挥泪述怀。可惜他一生的全部日记材料都在“文革”中毁于一旦。如果当时他把对母亲的沉痛悼念和宝贵回忆,不仅记在秘而不宣的个人日记里,而是诉诸公开文字,以他那时如旭日初射般的青春才华,也许会是一篇流传性极强的祭母文,至少比30年后这段《重新开始生活》要丰富得多,有价值得多。

这个遗憾,难道与马烽先生他们那一代“党员作家”所信奉并固守的文学观念和创作模式没有一点关系吗?

多亏历史上留下了毛泽东先生的《祭母文》。那么,让我们不妨将它视为一代“党员作家”对伟大母亲的共同哀悼,对人间母爱的共同赞美,对母恩难报的共同愧疚吧!

呜呼吾母,

母终未死。

躯壳虽隳,

灵则万古!

有生一日,

皆报恩时;

有生一日,

皆伴亲时!

尚飨!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