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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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痴心果

世界上哪有一种痴心果?但是我见过:年过半百的农民女作家宋玉秀写出长篇小说《劫情》,就是一种痴心果。15年前的1981年《山西文学》第7期发表了一篇小说《三女拜寿》,作者就是宋玉秀。她坚持写小说20年,由一个农村小姑娘写成老大嫂,方才有了这篇处女作问世。记得当时编辑部同仁为此很感慨了一番,一致同意立刻发表,并由我以“宙之”的笔名写个编稿手记。如今翻出来一看,只有200多字,不妨照录于下:

这篇小说怎么样?没有什么了不起:作者情况怎么样?一个农村妇女将近40岁,靠工分吃饭,3个小孩,坚持业余文学创作近20年,有时一手写稿,一手抱着嗷嗷哭闹的小宝宝,但还从来没有成功过,还一直在写。热烈而执着的追求,长久而不屈的苦斗,从失败的壁垒中突起……这需要多么巨大的力量?这需要多少深厚的爱?爱生活,爱故乡,爱乡民,爱未来……否则,一个人的灵感的火花早就熄灭,创作的高能细胞早就异化了。努力吧,靠工分吃饭的女同行,广大读者期待您不断写出好作品。

不料这个“期待”又是15年!好在读者没有白期待,宋玉秀痴心不改,居然拿出了长篇巨制,代价是,由一个农村老大嫂写成了一个老大娘,尽管她的心还很年轻。

这不是痴心果是什么?

早在去年夏天,宋玉秀就找上门来,留一套《劫情》的副本叫我看,希望我能为她说几句话。望着一大堆书稿我真为难:一来能否出版尚未拍板,怎好说话?二来我正忙着自己的长篇,实在不想为别人分心,有点自私。于是这事就拖下来了。前几天,宋玉秀写信说,《劫情》已与出版社签约,年底出书,你还记得我求你的事吗?一个“求”字叫我愧煞,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似的。

可是说什么呢?大家都还没有见着书,我就凭翻过一遍先前的未定稿冒侃半天,那不是招人讨厌嘛,我看还是照从前写那篇编稿手记的路子走,说几句小说之外的话为妙。

都喊当今文人浮躁,或者再加上缺少水分的那个“燥”,大抵不会错。谁肯如宋玉秀般拿15年时间打磨一部书?我就不会,我真恨不得一年写一部书,主旋律的,一出版就惊动朝野,忙坏评论界,电视采访,签名售书,领导接见,大奖加小奖,屁股后面的追星族发烧友挤兑得一塌糊涂。接下来我就要显出大作家的派儿:写写饮食起居之类,比如我一日三餐之食谱,比如我见客必须是预约者等等;谈谈创作经验之类,自然不忘给那些“不深入生活”的、“不写主旋律”的同行们一点颜色瞧瞧……反过来说,稿费当然不能少拿,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大潮呀!是不是,不打税最好了。假如一年出不了一本书,两年也出不了一本书,三年还出不了一本书,这怎么得了?世人会怎么看我?岂不要把我这个大作家来遗忘?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个作家被遗忘更可怕、更痛苦、更难以忍受呢?那我一定得自杀,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当然,死也得死它个不同凡响,顾城算什么!反过来想可也是,为什么要自杀?一个如我这样的作家能活着看到海峡两岸统一,还要写不朽之作,还有诺贝尔奖呐……不知像我这样的作家多不多?究竟有多少?或者说不像我这样的作家,除了宋玉秀还有没有?

不管有没有,反正宋玉秀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劫情》好不好,出版后自有公论。它于人群最底层和默默无闻处打磨15年,这也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仅此而言,就足以叫我及我之辈回到人间地上,在镜子前好好认准自己。

这或者就是痴心果的一种药用价值。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