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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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哭泣的金牌

金牌会哭泣吗?它从来都是金光灿烂,与荣誉、掌声、微笑、鲜花和油腻腻的赞美词相连,偶有泪光闪烁,那也全然因了异常激动和幸福所致。请问谁见过金牌在伤心地哭泣?

可今天我要说,金牌会哭泣!如若不信,请看赵瑜的近作《马家军调查》,不,准确些说,请看所引用的世界冠军王军霞的私人日记。在人世间一切私人文字中,诸如着作、笔记、文件、信函……甚至包括遗嘱中,都难免有虚饰和矫情之处,唯有平日随心随手所写日记,因为压根就没有张扬外传之意,故而最是真情流露,心迹凿凿,可信性最强。王军霞的日记自然也不例外。

赵瑜在他的《马家军调查》中,共引用王军霞日记约5000字。这里当然不能如数搬出,也没有必要,摘出其核心内容如下:

……这阵子我的心情特烦躁,简直要产生轻生的想法,但一想到含辛茹苦的爸爸妈妈,我又犹豫了。我实在不忍心不甘心离开我未成的事业,我还想打奥运会,还有好多梦没有圆啊!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表露出我的悲伤,我发现不光是我,好多队友都有不同程度的悲观思想……我觉得我只有大叫,才感觉到自己还没有冷却。

……我几乎找不到自身的价值,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谁而活。整个大脑整个身心麻木了,没有了时空,没有了审视自己的机会,总想找个朋友倾诉,更想找个肩头靠着痛哭一场,让我的心获得那么一丁点儿的满足。

……痛苦的心灵眼看就要承受不住那一次又一次的打击。看似完整的身躯已经开始摇曳,不晓得哪一天“咕咚”倒下再不用叹息……我是被逼疯的,是在长期压抑、忍耐的情况下被逼疯的……

……想到我们的处境,真是凄凉得很,但是我要那个劲儿——可杀而不可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战胜你,让你知道人的至尊……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想你无法逃脱一个把死神都押上了的我!

……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苦与恨,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马指导,你太毒,你太狠,你太没有人情味了!就像我们日夜祈求的那样,我们也不想离你而去。这一切,我们只好哭着说: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把我们当狗、当驴、当奴隶,可我们也是人啊,我们也有自尊……我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们要高声大喊:“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我们需要关心、爱护,我们需要人身自由!”

……我愿放弃现今的一切,换取我过去的自由与欢乐。我只希望日后能够平平静静,来生平平淡淡,不再辉煌!

谁说金牌不会哭泣!

这白纸黑字,分明从心底迸出,以血泪凝成,真实得铁面无情,令人触目惊心,催人泪下,发人深思!谁也看得出来,王军霞“一次又一次打击”“忍无可忍”……这样的心态,绝非一个运动员正常的训练疲劳所致,而高喊“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我们需要人身自由!”这绝非是年轻姑娘的一时任性意气用事。这是心灵呐喊,命运抗争!对于我们重新认识和评判整个马家军问题,王军霞日记无疑又是一把万能钥匙,诸如:马家军的辉煌到底建构在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基座上?那无数让人欣喜若狂的金牌究竟是用何种代价换取?公正吗?道德吗?值得吗?马家军神话又何以会自我爆炸不攻自破?有关它的是非又因何一直夹缠不清到底谁对谁错?……都可以从王军霞日记中得到深长思之的入门线索。

一遍遍地读着王军霞的日记,你不得不深沉地思考:究竟是谁窒息和戕害了王军霞们的心灵,居然把她们逼到以死相拼的境地?是马导马俊仁吗?不错,他是有些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但决不是全部责任者或者根本责任者,作为一个人,他还远没有那样的神通,至多不过是那责任者的一个派出代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倒更像个受害者,一个不得不去伤害王军霞们的受害者。是马导头上那一级一级的体育官员们吗?他们的权力要大得多,但在全部事变过程中却并没有滥用的劣迹,相反,王军霞们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理解与爱心,显然在高于马俊仁的层次上。是某些好事的新闻界吗?它虽然惯于呼风唤雨,扩大事态,常把好事搅乱,但在宣扬马俊仁这件事上何尝不是出于至善之心?“民族英雄”、“爱国主义”、“中国人的骄傲”、“世界奇迹”……不遗余力地拍出这些赞美词来,它容易吗?何况最早站出来为王军霞们呼救的也是它呀。是竞技体育运动本身吗?竞技运动于公元前776年在古希腊正式兴起,历经2670多年风雨历程,至公元1896年演变成全世界各民族参与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而后发展到即将进入21世纪的今天,它的真谛正是要让人类彻底摆脱愚昧和无知,充分张扬个性与自尊,展现人的形体美、韵律美的同时,达到更富于价值的情操美、心灵美和人性美。它的基本精神与压迫个性、剥夺人权的任何暴力是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的!那么,说来说去谁是真正的责任者呢?不是别的,正是我们一整套国产的落后的竞技体育体制及我们的国民性。单讲国民性,我要说,我们人人都是责任者!

难道不是这样吗?看看赛场上的我们,看看电视机前的我们,谁不像个已经输光老本,再也输不起的赌徒一样,发疯般地要王军霞们快跑,快跑,再快跑,说什么也要抢到那块金牌。谁想过谁问过他们背负着怎样的十字架,以怎样的代价换取那块哭泣的金牌。

赵瑜老弟,感谢你提供了王军霞的日记。在哭泣的金牌面前,一切对于《马家军调查》的狡辩、非议、诅咒和威胁,都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可怜巴巴。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