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漆黑的世界，一点点亮了起来，鹿冠云宛如又回到了童年，七岁的他坐在床上，有人伺候自己穿衣洗漱，有人垂首立在一边，等候吩咐……
灵山后山的一座小峰上，八岁的他以仙术优雅地击碎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引起崔真满意的点头。
练武场中，十岁的他轻松击败了数个与他一样大小的对手，他们个个都是天赋极高、聪明绝顶，便是后来的道门七子的其余六人，可在自己的面前，不堪一击。当他将最后一个对手击败倒地的时候，迎来了场外所有人赞叹的目光。
十四岁的他，学贯诸系仙术，开始经由大天师传授光术，当第一束梵天神辉从他手中射出、将一把剑融化的时候，他看到大天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十六岁的他，在道门诸多长辈面前，接受神子加冕，以无职之身，披上紫色道袍，为道门千年以来来第一人，那一刻，他从主台之上往下俯瞰，接受所有人赞叹和崇敬的目光，意气风发。
十八岁那年，他接受圣水洗礼，洗脱一切污浊。参观梵天之眼，在那只象征无上权威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于是被立为天谕传人，接受众人膜拜。
十九岁那年，他气海重铸，血脉再生，堪破元始境界，成为天下第一年轻的大修行师，天下赞之。
他，无论是道门内的比武，还是参与道门平乱的行动，无往不利，未尝一败；他，天才少年，是道门未来的中兴，虽然有玉人君在前，但他相信自己假以时日也能胜之；他，从小便被捧若皇子，天下之人，莫不仰视……
他有着绝佳的天赋，和超强的毅力。
他看见自己战胜了强大不可一世的玉人君，在玉人君倒下的身后，一条铺满金光的大道，一直通往灵山之巅……
他一步步踏了上去，踌躇满志，神教众人，在道路两边俯首而立，他昂然走过，走上灵山之巅，一座无比宽大、华丽的宝座，屹立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
那是教主宝座。
这本该就是属于自己的宝座。
鹿冠云兴奋地走过去，在所有人的期待和膜拜下，坐了下去……
冬陌，也看到了童年的自己，他看着自己在数位小太监的保护下，逃出太子东宫，逃出天平城，最终所有太监被叛军所杀，他却躲在农家肮脏的猪圈里，避过搜查……
他看见在野外又饿又冷，快要不支倒下的自己，饿了，只能吃树皮，渴了，就吃一口雪。
他看见在山上打猎，被雪豹扑倒的自己，在生死之际，将一把匕首插进雪豹的喉咙，那一滴滴腥臭的热血，滴在自己的脸上。
他看见自己辛辛苦苦猎到的一头獾子，被一个老猎人抢走，在老猎人转身收拾猎物之际，他用一块岩石，砸向老猎人的后脑，一直砸到头骨碎裂，白花花的脑浆，像新出锅的热腾腾的卤豆花，星星点点溅洒在自己脸上……
他看见在破庙遇到崔真时的自己，在花园遇到胡姬时的自己，在比武场上与塞波并肩战斗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走在宫殿上，一剑杀死叛贼，重登皇位。看见自己打败了见性，打败了鹿冠云，打败了玉人君，打败了……所有看不见面目的大修行师，打败了冥君……
他看见自己，孤独地走在一片原野上，前方，阳光普照，鹿尓南就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之下，身穿洁净的一尘不染的白衣，宛如仙子，微笑着对自己伸出一只手……
在教主宝座坐下去的鹿冠云，接受万人的膜拜。
鹿冠云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傲视一切，睥睨天下。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谁让你坐在这，下去！”
一声怒叱，从他身后响起，他猛然站起来，望着不断走近的白露仙。
白露仙的脸上，带着一种愤怒和讽刺的表情。
“你以为你真的是神子？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鹿冠云木然的看着他，心中开始恐惧。
“你是我捧出来的，你是我用来对抗玉人君的一个傀儡，你以为大家真的尊敬你，他们是怕我，我是大天师的女儿，我是戒律院的院长，我让谁死，谁就得死，而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奴才，在我不方便出面的时候，代我行使权力的狗！你高傲，你狂妄，你以为你高高在上，其实你只是在掩饰你的自卑……你一直都知道，你只是我的一个面首，一个工具，你……有什么资格坐这位置？”
恐惧转化为愤怒，鹿冠云不想承认她说的那些事实，但又不得不承认。
“你……只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
鹿冠云举起了光之剑。
“你要杀我？好，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杀了我，你就可以坐这教主宝座，来吧……”
“跟着我，跟着光明，我带你去神国，去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永远的幸福……东子，你知道，我喜欢你。”
望着鹿尓南微笑的样子，冬陌怦然心动，情不自禁的迈出了一只脚。
“东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冬陌愕然回头，看到了胡姬，穿着素洁的长裙，头上插着一朵梅花，还是从前的模样。她站在阴冷的黑暗里。与神圣纯净的鹿尓南相比，她是那样的普通，那样的不起眼。
“我在冥界，东子，跟我去冥界，去开始新的战斗，这会很难，我们可能会死在路上，但我们在一起……”
两个人，都在召唤自己……
冬陌一生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犹豫过，他看看鹿尓南，又看看胡姬，他不在乎是走向光明还是黑暗，他在乎的是，得到一个，就要失去另一个……他无法作出决定，但是，又必须做出。
鹿冠云举起的长剑，终于落下……却是刺在了自己的右腿之中，人在同一时间，跪倒在地。“属下该死，请……师父上座！”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黑雾消失，鹿冠云却傻傻地倒在了地上，瞳孔放大，意识……彻底失去。
同一时间，冬陌也是狠心做出了决定，迈起了一只腿，沉重地落下……
黑雾散尽，回到现实，冬陌怔怔得发着呆，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抹去方才做出的那个无奈的选择。几秒钟后，他的大脑才恢复灵活，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幕，悚然大惊，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幻觉吗？为何又如此真实？
他没有时间想太多，他看到了鹿冠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个失心之人。这，是怎么回事？
两道人影，从后山飞身来到崔真等人站立的绝峰之顶。天启法师选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方才两位少年遭受死光侵心，鹿施主没能突破心魔，失心而疯；我冬陌师侄突破业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既然也是战斗的一部分，那结果便是……冬陌胜出！”
“哼，满口胡言，稍后再说！”大天师从他身边飞过，眨眼来到鹿冠云身边，现在他最关心的，是鹿冠云的伤势，其他待会再算。
大天师运用梵天神力，感知到鹿冠云空洞的脑海中那唯一的念头，便是停留在放在的幻境的最后一幕，他瞬间知道了一切，望着一旁的白露仙，叹了口气，开始为他清除杂念，恢复元神……
鹿尓南和塞波一起走到冬陌身边，笑着道：“你真的做到了，你没死。”
“多亏了你。”冬陌想起自己在幻境中的选择，虽然那是自己勇敢做出的选择，而且是虚假之象，但他还是很痛心，因为幻境虽假，但自己的选择，却是真的。
鹿冠云，一点点苏醒。
白露仙俯身望着他，怒道：“你真的很让我失望！”
鹿冠云低着头，没有做声。
“不过，还有补救。”白露仙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鹿冠云伸手过去，结果了她手中的东西，一枚道门至宝的灵珠——泪晶，为梵天之眼的泪珠凝结，数十年才能结成一颗。鹿冠云愣了一下，服了下去，顿时有一道精纯元气，从灵珠中汩汩流出，温暖了气海，向着经脉流淌……
白露仙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鹿冠云的右掌之中，隐然有银光暗暗凝聚，站在冬陌最近的几人中，只有那两位法师感觉到了不对，连忙出手，顿时数道佛光从体内暴出，却被一道迎面袭来的银光所破，大天师挡在了他们面前，高举右掌，银光一闪而逝。
大天师出手了！
鹿冠云也在同一时间出手，一股强烈到刺眼的白光，朝着冬陌射去。
冬陌虽然破了幻境，但那股黑暗之力也是回到了玲珑心中，他本是元气耗尽，虽然保持着极快的反应能力，身手却是不再，眼睁睁看着一片银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旁的塞波，倒是想要飞身而上，却被白露仙轻轻一指，便有一道极为坚固的结界，将他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冬陌猛然一把推向鹿尓南，希望将他推到光术的覆盖之外，但鹿尓南却一闪身挡在了他面前。
“南南不可！”
鹿尓南根本不懂修行，被这光术一照，只怕当场便会死去，但冬陌已没有时间阻止。
光术落在鹿尓南身上，却什么也没发生，鹿尓南的身体，为冬陌挡住了那一道道璀璨的梵天神辉。她望着鹿冠云，微笑着道：“能不能……不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