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她,他满心欢喜。
电话浅淡交谈,有着生疏的迹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正常的说过话了。他知道她在西雅图病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多,发病的时候少。
也曾想过,也许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能够让她彻底的平静下来。如今,她很平静,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情绪焦躁,平平淡淡的“韩愈”唤出口,欣喜之余,心里难免生出了几分忧虑。
有时候平静过了头也不好。
听到脚步声,他开门上车,很快齐烈也坐了进来:“需要我留下来吗?”
“不用。”
齐烈发动引擎,轻声问道:“您放心把太太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韩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不答腔。
他和她骨子里都是尖锐的人,但命运有时候很奇妙,尖锐的人生活在一起,那些坚硬的壁垒会倒塌,武装也开始慢慢瓦解。那五年对她来说是混沌的,但对他来说却是最珍贵的幸福时光。
放任她一人留在这里,他并不放心,但这是六年来在她清醒的时候,她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话,他想维护这份纯真。
这里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陌生之余却倍感亲切,风从车窗里灌进来,他看着长长的街,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追,那时候的幸福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只要他跑快一点,就不再是遥不可及。
天气有些阴,他的声音从后座淡淡响起:“会下雨吗?”
齐烈打着方向盘:“我刚查过这里的天气,明天多云,不会下雨。”
那就好,她不喜欢下雨天。
晚上住在了许母家,许父前几天去外地,过两天才能回来,许母说:“真不凑巧。”
阿笙想,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十全十美。
许母把床铺好,那是许飞的房间,许母晚上陪阿笙说了很多话,多是询问家人现状,她能回应的问题真的很少。偶尔答不出来,许母会笑着说:“你这孩子,怎么对家人这么不上心?”
她只垂眸温吞吞的笑,确实不怎么上心,对于她来说“六年”仿佛还在昨日,但周围的人却都在提醒她,“六年”是把残忍的刀。
许飞打来了电话,避开重逢时的喜悦,事到如今,他们能谈及的话题实在是太少,说了没几句,两人就默契的止了话,那是一种极为难堪的沉默。
这个男人曾经在年少时骑着自行车载着她飞驰在大街小巷;也曾在大雨天脱下外套举到她和依依的头顶,一左一右护着她们回家;偶尔会在大院停电,居民聚在一起聊天时,坏心的给她和依依讲鬼故事。
记忆温暖,但却被雨淋湿了。
许飞试着打破这份沉默:“去美国后,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联系我呢?”
“我没手机。”
她回答的很认真,但许飞却笑了,他大概以为她在开玩笑。
许飞说:“阿笙,这个借口很烂。”
那一刻很想告诉许飞,她说的都是真的,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手机了。
这天晚上,阿笙做了一个梦。
07年2月春,阳光温暖的洒落在T市街道上。男子清隽,在大街上给她买了一支雪糕,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她吃……
她拉高被子蒙着头,那么冷的天,他是不可能给她买雪糕的,她又在异想天开了。
隔天请了开锁工,重新换了门锁,阿笙开始收拾屋子。想起多年前,她、顾城、许飞和依依还在一起,共同打扫卫生,依依清洗床单时,手里蘸满了泡沫,大院孩童顽皮,伸手把盆里的泡沫捧在手心里,鼓着腮帮子使劲吹着。
一个个小泡泡飘在头顶,他们几个或站或坐,仰脸看着,脸上均是笑意融融。
如今……如今也没什么不同,她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做饭,心里并不寂寞。他们各自成家,有了需要花费一生去善待的人,她为他们感到高兴。
许飞妻子叫俞夏,临近中午许飞来接阿笙:“小夏听说我们一起长大,想请你吃顿饭。”
房子不大,只有110平方左右,但装扮的很温馨,俞夏拥有一双巧手,触目所望,很有家的感觉。
俞夏长得不算太漂亮,能言善道,这让阿笙轻松了许多,她话不多,来的时候还在担心,怕没谈两句会冷场。
俞夏除了觉得阿笙话很少之外,并没有把她当外人,所以阿笙去厨房帮忙时,俞夏并没有阻拦。
客厅里放着电视,电视频道正在播放一条新闻,陆氏集团负责人陆子初车祸病危,医生尽了全力,希望家属做好最坏的打算。
许飞正在泡茶,手里的杯子忽然摔在茶几上,声音刺耳。
“怎么了?”俞夏跑了出来,许飞连忙找遥控器想调台。遥控器还没找到,就看到了站在厨房门口的顾笙,她看着电视屏幕,表情漠然,至少在许飞看来,她很平静。
许飞调了台,忽然得知陆子初出车祸,许飞很震惊,阿笙若是伤心,或许他还会说些什么,但她那么平静,于是所有的话语悉数转化成了无语。
厨房里,阿笙切着洋葱,动作缓慢,不是刀钝,是她厨艺太显生疏。
俞夏站在一旁洗菜,侧眸见阿笙眼睛很红,有泪从眼眶中滑落,伸手欲拿阿笙手中的菜刀。
“不碍事。”阿笙抬起手臂抹了一下双眼,笑着说:“洋葱真辣。”
这顿午饭,许飞吃的很难过,他觉得他和阿笙生分了,她不再轻易展露喜悲,用漠然的表情和淡淡的微笑,生生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把菜夹到阿笙和妻子碗里,阿笙说:“谢谢。”
他低头吃饭,硬撑着没有在她们面前哭出来。
事实上,他早就想哭了,见到阿笙的那一瞬间,积压多年的眼泪险些汹涌而出,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话到嘴边,所有的千言万语,却在下一秒变成了无言以对。
饭后,许飞送阿笙回去,离开学校,他伸出手臂,轻轻搂着她的肩:“阿笙,虽然我们多年不见,但我还是曾经的许飞,如果你想哭,不要硬撑。”
可她最终没哭,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走的认真,似是担心道路不平稳,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一般。
后来她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了2001年,我们全家移民美国,我在那里学习成长,过得很开心。”
许飞问道:“现在不开心吗?”
她很久没说话,再开口,嘴角蕴着笑意:“现在也开心,我为梦里的自己和现实中的你们感到开心。”
许飞眉梢抽动,深吸一口气,语气显得很轻松:“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记忆中的长河已经有些浑浊了,百家茶店依然存在着,不存在的是人。
茶店有好几位员工,煮茶的是位中年人,并非六爷子女,许飞叫了一壶茶,端到外面倒给阿笙喝。
“六爷人呢?还有六奶奶……”她说着话,低头用指甲抠弄着桌腿,声音刺耳。
“六爷得了癌症,为了筹备手术费,把茶店卖了,不过后来还是去世了……”停了几秒,许飞接着说:“六奶奶还活着,搬到了邻市,跟子女住在一起,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
阿笙木木的听着,低低的应了一声,再没任何反应。
六爷的话犹在耳边回响:“没事常回来看看,我和你六奶奶岁数一大把,指不定哪天你回来,我们就不在了。”
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看着熟悉的景,仿佛六爷和六奶奶还在,六爷在屋子里煮茶,六奶奶坐在门口的小凳子纳鞋底。
就是在这里,她把煮好的茶端给陆子初,他夸那茶很有人情味。
他牵着她的手,对她说等以后他们老了,就来这里居住。他说这里的人和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角角,住得久了,人也会变得很干净。
许飞知道阿笙心里难过,每次路过这里他都会绕道离开,触景生情,难受着呢!
阿笙默默喝了一口茶,死寂的心又有了细微的波动,间隔时间太久,她虽很久没有再喝过六爷煮的茶,但她的茶艺几乎都是六爷教的。哪些茶水中,被六爷巧妙的添加过什么,她都能喝得出来,这茶……跟六爷煮的茶很相似。
把这事给许飞说了,他对茶没研究,见先前煮茶的那位中年男人从店里走出来倒茶叶,许飞叫住他:“你这茶艺都是跟谁学的?”
男人打量了一眼许飞和阿笙,问道:“两位是本地人?”
“本地。”许飞淡淡的解释道:“以前六爷还在的时候,我们常常过来喝他煮的茶,你这茶跟他煮的茶很像。”
男人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你们口中的六爷是我六伯,我小时候跟他学过煮茶。”
“哦。”许飞恍然,问他:“你现在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算是吧!”男人憨厚,提着茶壶站在一旁,咋舌道:“这事不好说,正确的说,我捡了个大便宜,这家店是有人从别人手里高价买下来送给我的。”
有人在旁边喝茶,听了店主的话,撇嘴道:“不会吧老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还别说,这事还真让我给碰上了。”店主看了一眼茶店,说道:“六伯去世后,这家店来回转手了好几次。五年前,陆先生来这里喝茶,喝完我煮的茶,没过两天,就把这里买下来送给了我,但却有一个附加条件,要把这家店继续开下去。”
阿笙微微抿唇,许飞也是一愣,看了一眼阿笙,这才看向店主,迟疑道:“你说的陆先生,该不会是……陆子初吧?”
“除了他,还能是谁?”店主笑道:“当年他还是陆氏少东,出手格外阔绰,我起初经营茶店入不敷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他打电话,过不了多久,钱就打了过来,后来他还找人专门过来教我怎么做生意,所以茶店生意才会越做越好。”
周围一片哗然,半信半疑的看着店主。有人听了,嘿嘿笑了两声,完全当成了笑话,显然没当真。
“后来,他有来过这里吗?”这话是阿笙问的,声音沙哑。
当年他过来喝茶,想必是一个人。一壶茶,透着物是人非,他该有多落寞……
店主摇头:“没有,不过有时候我去T市,会通过秘书联系他。他话不多,和我见面,只让我煮茶,不是一般的惜字如金。”
店主没说,煮茶的时候,陆子初看着他,但目光却放的很远,看似是在看他,但好像看得又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