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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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在规定的时间出去买药,同时又去了一趟我认识的一家小饭馆,我有时候就在那家饭馆吃饭,那里也信得过我,让我赊账。这一回,我出门的时候随手提了一只饭盒,在饭馆里给叶莲娜要了一客鸡汤。但是她不想吃,因此这汤只能暂时放在炉子上。

让她吃完药以后,我就坐下来干自己的事。我以为她睡着了,但是我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她,忽地看到她微微抬起头,在用心看我写字。我假装没注意她。

最后她终于睡着了,而且使我非常高兴的是,她睡得很安稳,既没有说胡话,也没有呻吟。我不禁沉思起来;我想,因为我今天没有去看娜塔莎,她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仅会生我的气,甚至会因为我在这种时候居然不关心她,一定很伤心,也许,这时候,她非常需要我替她出出主意也说不定。现在,她甚至很可能出现了什么麻烦,有事要托我去办,可我却偏偏不在她身边。

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真不知道明天见到她后该用什么托辞搪塞过去了。我想着想着,突然决定先上这两个地方跑一趟。就离开一小会儿,顶多两个小时。叶莲娜睡着了,她不会听见我出门的。我跳起来,披上大衣,拿起帽子,但是我刚要走,叶莲娜突然叫我过去。我感到奇怪:她莫非装睡?

我要顺便指出:叶莲娜虽然假装好像不愿意跟我说话,但是她常常喊我,一有什么疑惑不解的事就问我——这证明情况恰好相反,我看到这情形后甚至很高兴。

“您想把我送到哪去呀?”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问。一般说,她提的问题总是突如其来,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这一回,我甚至没有立刻听懂。

“您方才跟您的朋友说,想把我送给一个什么人家。我哪儿也不去。”

我向她俯下身去:她全身滚烫,她的寒热病又发作了。我开始安慰她,叫她尽管放心;我向她保证,如果她愿意留在我这儿,我决不会把她送到任何地方去。我一边说这话,一边脱下大衣和摘下帽子。在这种情况下,留下她一个人,我真放心不下。

“不,您要走就走吧!”她说,立刻明白了,我想留下。“我想睡觉,一忽儿就睡着了。”

“你一个人哪行呢?……”我犹犹豫豫地说,“不过,两小时后我一定回来……”

“好啦,您走吧。要不然,我病一整年,您总不能一整年都不出门吧。”她说罢,试着微微一笑,同时又有点古怪地瞅了我一眼,仿佛跟她心中激起的一种美好的感情作斗争似的。苦命的孩子!虽然她生性孤僻,分明挺倔强的,但是她那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却不时外露。

我先是匆匆跑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在急不可耐地等我,一见我就连声抱怨;她自己正处在可怕的不安中: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一吃完饭就出去了。可是到底上哪儿了呢,却不得而知。我估计,老太太一定是熬不住,按照老习惯,拐弯抹角地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话又说回来,她倒是几乎直言不讳地向我亲口供认了这一点,她说,她熬不住不跟他分享一下这样的快乐,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她的说法,却面色阴沉,比乌云还黑,一句话不说,他“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我的问题也不回答”,吃过午饭后他就突然拍拍屁股走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这话的时候,怕得差点没发抖,她恳求我跟她待在一起,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回来。我找了一个托辞,谢绝了她的邀请,并且几乎断然地对她说,说不定我明天也来不了,现在我之所以跑来找她,为的就是预先把这事告诉她。这回,我们差点没吵起来。她哭了;她言辞激烈而又伤心地连连责备我,直到我已经走出房门,她才猛地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伸出两手紧紧地拥抱我,并且让我别生她这个“孤老婆子”的气,也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出乎意料地又遇见娜塔莎独自一人——说来也怪,我觉得,这一回与昨天和过去几次相比,她对我的来访并不十分高兴。倒好像我有什么事扫了她的兴,妨碍了她似的。我问她,阿廖沙今天有没有来过?她答道:“当然来过,但来的时间不长。他答应今天晚上再来。”她加了一句,似乎在沉思。

“昨天晚上也来过吗?”

“没——没有。他有事。”她好像说绕口令似的加了一句。“好了,怎么样,万尼亚,你好吗?”

我看到,她不知为什么想顾左右而言他。我定睛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她显然心情烦躁。但是,她发现我在注视她,端详她,突然急促而又略带愤怒地瞅了我一眼,她这一瞥是那么狠,好像用目光把我浑身上下烧着了似的。“她又出现了不幸,”我想,“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因为她问我的情况,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叶莲娜的事告诉了她。她听后非常感兴趣。我的故事甚至使她吃了一惊。

“我的上帝!你居然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而且还有病!”她叫道。

我说我本来想今天不来看她了,但是怕她会生我的气,说不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呢。

“要帮忙,”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仿佛在寻思什么,“倒是有件事要你帮忙,万尼亚,但是,下回再说吧。去看过两位老人家了吗?”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她。

“是啊,只有上帝知道父亲听到这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反应不反应的……”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问,“这么急转直下!”

“倒也是……他又到哪儿去了呢?上回你们还以为他是来看我的呢。我说万尼亚,如果可能的话,明天你一定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会告诉你点什么也说不定。我老打搅你,觉得很不好意思;现在你还是回去看你的小客人吧。你出门到现在大概有两小时了吧?”

“有两小时了。再见,娜塔莎。对了,阿廖沙今天对你怎么样?”

“阿廖沙又怎么啦,没什么呀……你的好奇心甚至叫人纳闷。”

“再见,我的朋友。”

“再见。”她有点随随便便地把手递给了我,我最后一次跟她握别的时候,她又扭过头去,躲开了我的目光。我有点诧异地离开了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她的确有不少事情应当好好想想。这事可开不得玩笑。明天她准会先开口,一五一十全告诉我的。”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一进门,使我大吃一惊。天已经黑了。我看到叶莲娜坐在长沙发上,低着头,似乎在深深地沉思。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似乎正想得出神。我走到她身边;她在自言自语,在悄声说着什么。“该不是说胡话吧?”我想。

“叶莲娜,好孩子,你怎么啦?”我坐到她身边,用手搂着她,问道。

“我想离开这儿……我想还是上她那儿去好。”她说,没有向我抬起头来。

“上哪?上谁那儿去?”我惊讶地问道。

“上她那儿,上布勃诺娃家。她老说我欠她很多钱,是她掏钱把我妈给埋了的……我不愿意让她骂我妈,我要去她家做工,挣钱还她……债还清后,我就自动离开她。而现在,我要再去找她。”

“你别急,叶莲娜,上她那儿去是不成的,”我说,“她会折磨你;她会把你毁了的……”

“让她毁了我,让她折磨我好了,”叶莲娜热烈地接口道,“我并不是头一个;比我好的人不是也在受难吗。这话是街上的一个叫花子告诉我的。我穷,我愿意穷。我要穷一辈子;我妈临死的时候就是这么叮嘱我的。我要去做工……我不要穿这衣服……”

“我明天去买,给你换一件。我把你的书也拿来了。你就住我这里吧。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我决不会把你送给别人;你放心好了……”

“我要雇给人家当佣人。”

“好,好!不过你别急,先躺下,睡一会儿!”

但是这苦命的孩子边说边泪如雨下。渐渐地,她的眼泪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了;我给她拿来一点水。给她打湿了两鬓和脑袋。最后她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她的寒热病又发作了,先是浑身发冷。我把能找到的一切都盖在她身上,她终于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浑身哆嗦,惊醒过来。虽说这天我走的路不多,但是我感到非常累,因此决定尽早躺下。我心烦意乱,思虑万千。我预感到,这孩子肯定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不过最使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娜塔莎和她的近况。总之,我现在回想起来,很少有比这个倒霉的夜晚,我即将睡着的时候,心情更沉重的了。

第九节

我醒得很晚,大约上午十点左右,我病了。头晕加上头疼。我瞧了一眼叶莲娜的床:床上空空的。与此同时,我右边那间小屋里却有一些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有人用笤帚扫地。我走过去一看。叶莲娜正一手拿笤帚,另一只手提着她那件漂亮衣服(从昨天晚上起还没脱下来过)在扫地。烧炉子用的木柴也已码放整齐,堆在一个小旯旮里;桌子已经擦过,茶壶也擦得干干净净;一句话,叶莲娜在干活,做家务。

“我说叶莲娜,”我叫道,“谁让你扫地来着?我不希望你干这个,你有病;难道你是来给我当佣人的吗?”

“那么这儿谁来扫地呢?”她直起腰,两眼直视着我,答道,“现在我没病了。”

“但是我不是请你来干活的,叶莲娜。你好像怕我像布勃诺娃那样责备你,说你在我这儿吃白饭,是吗?这把不像样子的笤帚你又是打哪弄来的呢?原先我没有笤帚呀,”我诧异地望着她,加了一句。

“这是我的笤帚。我自己拿来的。我也在这儿替外公扫地。从那时起,这把笤帚就一直放这儿,在炉子下面。”

我回到房间,陷入沉思。也许我做得不对;但是我总感到,她对我的好客似乎感到一种压抑,极力想证明给我看,她决不会在我这儿吃白饭。“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多么发愤要强的性格啊!”我想。一两分钟后,她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长沙发上她昨天坐的那地方,疑惑地望着我。这时,我烧开了一壶水,沏上了茶,给她倒了一杯,外加一块白面包,递给了她。她默默地、并不推诿地接了过去。整整一天两夜她几乎什么也没吃。

“瞧,这么一件好衣服都给你用笤帚弄脏了。”我看到她裙子边上有一长条污渍,说道。

她向周身看了看,突然,使我非常吃惊,她放下茶杯,用两手捏住(显然,冷静而又平心静气地)裙子的一幅布,刺拉一声把它从上撕到下。做完这事后,她又默默地抬起她那倔强而又闪亮的目光望着我。她的脸很苍白。

“你干什么呀,叶莲娜?”我叫道,以为她是疯子。

“这衣服不好,”她激动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干吗说这衣服好?我不要穿它,”她从座位上跳起来,突然说道,“我非把它撕了不可。我没请她替我打扮。是她自己硬替我穿上的。我已经撕破过一件衣服,这件我也要撕,撕!撕!撕!……”

她说罢便发狂似的抓住自己那件倒霉衣服。霎时间,她差点没把它撕成一块块碎片。她撕完以后,面色苍白,好容易才站稳了,没有倒下。我惊讶地望着她那股倔强劲儿。她则用某种类似挑衅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也有什么事对不起她似的。但是我已经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

我决定,不能再拖了,今天上午就去给她买身新衣服。对于这个倔强的野孩子应当用善来感化。她那样子,好像她压根儿就没见过好人似的。已经有过一次,尽管会受到残酷的惩罚,她还是把自己头一件同样的衣服撕成了碎片,而现在,这身衣服又使她想起不久前如此可怕的时刻,她又该以多么大的狠劲儿来对待这身衣服啊。

在旧货市场可以很便宜地买到既漂亮又朴素的衣服。糟糕的是眼下我几乎没有一分钱。但是我还在头天晚上躺下睡觉的时候,就决定今天先到一个可以弄到钱的地方去,而且到那地方去正巧与旧货市场顺路。我拿起礼帽。叶莲娜定睛注视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您又要把我锁起来?”当我拿起钥匙,又准备跟昨天和前天那样随手锁上房门的时候,她问道。

“我的孩子,”我走到她身边说道,“我这样做,请你不要生气。我所以要锁门是怕有人进来,你有病,说不定会害怕的。再说谁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呢,说不定布勃诺娃灵机一动跑来了呢……”

我故意对她这么说。其实,我把她锁起来是因为我信不过她。我总觉得,她会突然想要离开我的。我想暂时还是谨慎点好。叶莲娜没有吱声,因此这一回我仍旧把她锁了起来。

我认识一个出书的老板,他出版一部多卷本的书,已经出到第三年了。每当我亟需钱用,我就去找他弄点活干。他付钱一直很规矩。我去找他,预支了二十五卢布稿酬,条件是一周后交给他一篇编写好的文章。但是我希望把这时间省下来,写我的长篇小说。每当我有急用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做。

拿到钱以后,我就到旧货市场去了。在那儿,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我所熟悉的出售各种旧衣服的老太婆。我大致给她讲了讲叶莲娜的身高,她霎时就给我挑了一件浅颜色的印花布衣服,非常结实,至多洗过一次,价钱也非常便宜。我又顺便买了一条围巾。在付钱的时候,我想,叶莲娜还需要一件小号的皮大衣和斗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现在天气冷,而她几乎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决定下一回再来买这些东西。叶莲娜很爱生气,自尊心又强。只有主知道她对这件衣服会抱什么态度,尽管我故意挑了一件能够挑到的尽可能朴素而又不起眼的最最普通的衣服。不过,我还是给她买了两双线袜和一双毛袜。我把这些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可以借口说,她有病,屋里又冷。她还需要几件内衣。但是这一切我准备留待将来,等跟她混熟了以后再说。此外,我还买了几幅把床隔开的旧帷幔——这东西是必需的,叶莲娜见了一定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