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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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站起身来,走到我那张大桌旁。叶莲娜仍旧坐在那张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小手拧着沙发边。她一声不吭。“她该不是因为我说了这话在生我的气吧?”我想。

我站在桌旁,无意识地翻开我昨天拿回来编写的几本书,渐渐地埋头于阅读。我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走过去打开一本书,不过随便翻翻,可是一看下去就把什么都忘了。

“您老在这里写呀写的,写什么呀?”叶莲娜悄悄走到桌旁,带着怯生生的微笑问道。

“随便什么,莲诺奇卡,样样都写。写了,人家就给我钱。”

“写报告?”

“不,不是写报告。”于是我就竭尽所能地向她解释,我在描写各种各样的人的各种各样的事:写好了就出书,这书叫小说。她非常好奇地听着。

“怎么,您写的都是真事?”

“不,虚构的。”

“您干吗要瞎编呢?”

“我说你呀,不妨先读读这本书;有一回,你不是看过吗。你会读书吧?”

“会。”

“那一看就明白了。这本小书是我写的。”

“您写的?我一定读……”

她心里好像有什么话很想跟我说,但又分明难以启齿,因此很激动。在她的问题里似有某种言外之意。

“您写书能挣很多钱吗?”她终于问道。

“这就要看运气了。有时候多,有时候分文没有,因为写不出来。这工作很难,莲诺奇卡。”

“那么说,您不是有钱人喽?”

“是的,我不是有钱人。”

“那我可以干活,帮助您……”她迅速瞥了我一眼,脸一下涨得通红,垂下了眼睛,接着又向我走近两步,突然伸出两手抱住了我,把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我胸前。我诧异地望着她。

“我喜欢您……我并不傲气,”她说,“您昨天说我很傲气。不,不……我不是这样的……我喜欢您。只有您一个人爱我……”

但是她已泣不成声。一分钟后,眼泪夺眶而出,而且来势汹涌,就像昨天发病时那样。她跪倒在我面前,吻我的手和脚……

“您爱我!……”她重复道,“只有您一个人,一个人!……”

她伸出手,抽风似的搂紧我的双膝。她克制了这么长时间的整个感情,就像决了堤似的一下子倾泻出来,于是我开始懂得了一颗暂时纯洁地不让外露的心所表现出的这种奇怪的倔强,而且越倔,越死板,也就越强烈地要求一吐为快,于是这一切终于冲决出来,这时,这整个人便突然忘情地投身于这种对爱的渴望,内心充满了感激、眼泪和万般柔情……

她嚎啕大哭,终于哭到歇斯底里发作。我好不容易才掰开她搂住我的双手。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又哭了好久,好像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我似的,但是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的手紧贴着她的心。

她慢慢地安静下来,但是仍旧不肯抬头看我。有两次,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匆匆掠过,眼睛里含有那么多温柔、那么多胆怯而又重新藏而不露的感情。最后,她脸红了,对我嫣然一笑。

“你好受些了吗?”我问,“我的莲诺奇卡真多情,你这孩子也太让人可怜了,是吗?”

“不是莲诺奇卡,不是的……”她悄声道,她那小脸仍旧躲着我。

“不是莲诺奇卡?怎么会呢?”

“内莉。”

“内莉?为什么一定是内莉呢?不过,这名字很好听。既然你自己愿意,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得了。”

“妈妈就这么叫我的……除了她,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而且我也不愿意人家这么叫我,除了妈妈……但是您可以叫;我愿意……我将永远爱您,永远爱……”

“一颗多情而又高傲的心,”我想,“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得到你对我成了……内莉啊。”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她那颗心将永远忠于我,至死不渝。

“我说内莉,”等她刚一平静下来,我就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妈妈一个人爱你,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吗。难道你外公当真不爱你?”

“不爱……”

“可你在这里不是哭过他吗,记得吗,在楼梯上。”

她沉思少顷。

“不,他不爱我……他坏。”她脸上挤出一丝痛感。

“要知道,对他不能苛求,内莉。看来,他已经完全老糊涂了。他死的时候也像个疯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是怎么死的吗。”

“是的,但是他到最后一个月才开始完全糊涂的。他常常一整天坐这里,如果我不来看他,他就会接连两天、三天地坐下去,不吃,也不喝。可是过去他要好得多。”

“过去指什么时候?”

“妈妈还没死的时候。”

“那么说,是你来给他送吃的和喝的啦,内莉?”

“是的,我送过。”

“你在哪拿的,布勃诺娃家?”

“不,我从来不拿布勃诺娃家的任何东西。”她声音发抖地、坚定地说。

“那你在哪拿的呢,你不是一无所有吗?”

内莉默然以对,面孔煞白;然后又紧盯着我看,看了好大一会儿。

“我上街讨钱……讨到五个戈比后就给他买个面包和一点鼻烟……”

“他竟让你去!内莉!内莉!”

“起先是我自己去的,没告诉他。后来他知道了,还自己催我,让我去。我站在桥上,向过往行人乞讨,他就在桥旁走来走去,等我;可是一看到人家给了我钱,他就向我冲过来,把钱抢走,倒像我要把钱藏起来,瞒着他似的,倒像我不是为了他才去求爷爷告奶奶似的。”

她边说边挖苦似的发出一声苦笑。

“这都是在妈妈死了以后的事,”她加了一句,“那时候他变得完完全全像个疯子了。”

“那么说,他很爱你妈妈喽?他怎么不跟她一起过呢?”

“不,他不爱……他坏,他不肯饶恕她……就跟昨天那坏老头一样。”她悄声道,几乎完全用低语,而且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我打了个寒噤。整个小说的开场在我的想象中倏忽一闪。一个可怜的女人死在棺材匠家的地下室里,她的遗孤间或去看望诅咒过她妈妈的外公;一个神经失常的怪老头,在他的狗死后,在一家食品店里也已奄奄一息!……

“要知道,阿佐尔卡以前是妈妈的。”内莉突然说道,由于蓦地想起了某件往事在微笑。“外公过去很爱妈妈,妈妈离开他以后,他身边就只剩下妈妈的阿佐尔卡了。因此他才这么喜欢阿佐尔卡……他不宽恕妈妈,狗一死,他也就死了。”内莉板着脸又加了一句,笑容从她脸上倏忽消失。

“内莉,他过去是干什么的?”稍等片刻后,我问道。

“他过去很有钱……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答道,“他曾经开过一家工厂……妈妈这么告诉我的。她起先认为我还小,因此没把情况全告诉我。她常常亲吻我,说道:到时候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可怜的、苦命的孩子!她老管我叫可怜的、苦命的孩子。有时候夜里,她以为我睡了(我睡不着,故意装睡),她老朝着我哭,边吻我边说:可怜的、苦命的孩子!”

“你妈得什么病死的?”

“得痨病死的;现在都快六星期了。”

“外公有钱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呀。还没生我以前,妈妈就离开外公了。”

“她跟谁走的?”

“不知道。”内莉回答,声音很低,仿佛若有所思。“她出国了,我是在国外生的。”

“国外?在哪儿?”

“在瑞士。我到过许多地方,到过意大利,到过巴黎。”

我很吃惊。

“你都记得,内莉?”

“许多事都记得。”

“你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好呢,内莉?”

“还在国外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说俄语。她是俄罗斯人,因为外婆是俄罗斯人,而外公是英国人,但是也跟俄罗斯人差不多。半年前,我跟妈妈回到这里来以后,我就完全学会说俄语了。当时妈妈已经有病了。于是我们就变得越来越穷。妈妈老哭。起先她在这里,在彼得堡,拼命找外公,找了很久,老说她对不起他,而且老哭……哭得可伤心啦!当她打听到现在外公很穷时,哭得更伤心了。她还常常给他写信,可是他硬不回信。”

“妈妈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呢?就为了找外公吗?”

“不知道。我们在国外日子过得可舒心啦。”说时,内莉两眼发亮。“妈妈就一个人过,带着我。她有个男朋友,心很好,跟您一样……他还在国内的时候就认识她。可是他在国外死了,于是妈妈就回来了……”

“那么你妈是跟他一起私奔,离开外公的喽?”

“不,不是跟他。妈妈是跟另一个人私奔离开外公的,可那人把她给甩了……”

“那是什么人呢,内莉?”

内莉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她妈究竟是跟谁私奔的,她分明知道,而且说不定这人就是她父亲。甚至对我,一提到这人的名字,她就难过……

我不想刨根问底引起她痛苦。她的性格很怪,喜怒无常而又一触即发,但是她又极力把自己的冲动埋藏在心底;她很讨人喜欢,但又很傲气,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尽管她全心全意地爱我,用一种最透亮、最明净的爱爱我,几乎把我摆在与她死去的母亲同等的地位(她甚至一想到她母亲就不能不痛苦)——尽管她很少向我敞开胸怀,除了那天外,她也很少感到有跟我谈话的必要;甚至相反,总躲着我,对我讳莫如深。但是那一天,长达几小时,她一面说一面痛苦地泣不成声,把她回忆中使她最激动、最痛苦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可怕的故事。但是她的主要故事还在后面……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这是一个一度经历过幸福的弃妇的故事;她贫病交加,受尽折磨,众叛亲离;她可以指望的最后一个人——自己的生父,也对她闭门不纳。她父亲曾因她而受尽侮辱,后来又由于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凌辱丧失了理智。这是一个走头无路的女人的故事;她拉着她认为还是孩子的自己女儿的手,在寒冷而又肮脏的彼得堡沿街乞讨;这女人后来又接连好几个月躺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奄奄一息,她父亲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肯宽恕她,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才猛然醒悟,急忙跑去宽恕她,可是他看到的已不是他爱她胜过爱世界上一切的女儿,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个奇特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迈昏聩的老人与他的小外孙女的神秘的、甚至近乎匪夷所思的关系;这外孙女虽小,但是已经明白他的苦衷,已经了解许多某些衣食无虞、生活优裕的人积数十年之经验都无法了解的东西。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阴暗而又隐蔽的陋巷里,在那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生活中,在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愚钝中,在各种利害冲突中,在阴森可怖的荒淫无度,杀人不见血的犯罪中,在这由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组成的黑暗地狱里,像这类暗无天日而又令人闻之心碎的故事,却是那么经常地、不知不觉地、近乎神秘地层出不穷……

不过这故事还在后头……

注 释

[1].源出果戈理剧本《结婚》中的第二幕第八场。

[2].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于一七五五年发生大地震,死六万人,房屋坍塌无数。

[3].有钱人家的餐具和领扣都是银制的。

[4].原文是法文。第三等级指僧侣、贵族以外无任何特权的城市工商业者,后又包括农民和城市平民。

[5].罗斯柴尔德(一七四三—一八一二),德国大银行家,金融巨头。十九世纪,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银号遍布全欧洲,在俄语中,罗斯柴尔德已经成了金钱万能的同义语。

[6].原文是法文。

[7].恺撒(公元前一○○—前四四),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

[8].相当于我国的扶乩。

[9].源出果戈理的一个未完成的剧本《诉讼》(一八四二):女地主在自己的遗嘱中把自己的名字“叶夫多基娅”写成了“奥勃莫克尼”,意为信笔涂鸦。

[10].原文是法文。

[11].娜塔莎的昵称。

[12].彼得堡街名。东西向,横贯瓦西里岛,与一至二十九条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条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

[13].此话选用自作者的《西伯利亚笔记》(其中记录了俄国民间的许多活的语言。)

[14].指守斋,向上帝祈求宽恕。俄俗:牛奶、鸡蛋等均属荤腥。

[15].指喝茶。

[16].酒名。原文是法文。

[17].彼得堡一家由法国人开设的著名酒楼。

[18].指藏垢纳污之地,因为在旧彼得堡一些低级酒馆、妓院都设在地下室。

[19].犹大是出卖耶稣的叛徒。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的剧中人,以好色、吹牛、贪杯著称。

[20].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叶,有一名斯拉夫派的理论家,名叫唐·阿克萨科夫,他带头不穿西服,而是蓄长须,穿俄罗斯民族服装。

[21].贵族俱乐部。创建于一七一○年。

[22].科奈琉斯·奈波斯(公元前九九—前三二年后),罗马历史学家和作家;他的书曾用做俄国中学的拉丁文教科书。

[23].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

[24].腓特烈大帝(红胡子)(一一二三—一一九○),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一五五年加冕)。

[25].原文是法文。

[26].据说,上面这句成语,源出莫里哀,故有此说。

[27].原文是法文。

[28].意为护神,罗马神话中的保护神,有家神和国家护神之分。家神的转义指家园、老家。

[29].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意为“我的亲爱的”,“我的可爱的小妞”。

[30].挂在脖子上的应是颁发给沙俄文职官员的二等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31].指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罗马史》(此处指该书的法译本,一八三○年巴黎版)所载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七王塔克文·苏佩布。他原是第六王塞维·图里乌的女婿,后杀岳父篡位,将岳父的尸体弃市。他的妻子(即前王之女)在宣布她丈夫为王之后,居然驱车从群众大会上回家,公然驶过她父亲的尸体,因而沿途留下斑斑血迹。

[32].叶莲娜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