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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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但是卡佳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她开始愤激地责备他,并且一再说,他父亲之所以一再夸娜塔莎,是想用一种表面的善良来欺骗他,这一切都另有企图,目的是为了拆散他俩的关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引起阿廖沙本人对她的反感。她热烈而又聪明地推断出娜塔莎有多么爱他,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是任何爱也不能饶恕的,因此真正自私的是他自己,是阿廖沙。慢慢、慢慢地,卡佳把他说得非常难过,悔恨不已;他坐在我们身旁,望着地面,已经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他被驳得体无完肤,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卡佳仍旧对他铁面无情。我以一种强烈的好奇注视着她。我真想快点了解这个奇特的姑娘。她还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但却是一个有点奇特的、思想坚定的孩子,她有坚定的做人准则,对善、对公道有一种热烈的、与生俱来的爱。如果当真可以把她称之为孩子的话,那她应当归入我国家庭中为数相当多的那一类有思考能力的孩子。她显然已经思考过许多问题。真想看看这个爱思索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想看看这个小脑瓜里怎么把完完全全是孩子的想法和观念同那些严肃的为人处世之道和生活经验(因为卡佳已经有了一定的生活经验)搀杂在一起;此外她脑瓜里一定还有一些她所不熟悉,也不曾体验过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因为很抽象和富有书卷气,使她感到很有意思;这些思想在她脑瓜里一定很多,可能她还以为这些都是她亲身体验过的呢。这天的整个晚上以及后来,我觉得,我相当透彻地了解了她。她有一颗热烈而又敏感的心。在有些情况下,她似乎无意克制自己,而是把是非曲直放在首位,把任何处世之道和自我克制都看成虚伪的偏见,而且还以具有这种信念而自傲;许多热血青年都有这样的情况,甚至一些人不很年轻了,亦然。但是正是这点使她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她非常爱思考,爱探索真理,但又毫不迂腐,而是行为突兀,充满稚气和孩子气,使人乍一看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之处,因而也就听之任之,不予计较了。我想起了列文卡和鲍林卡,于是我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她那张脸,乍一看,我并没发现其中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可是那天晚上,这脸却时刻都在变化,我觉得它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有魅力了。这是一种朴素的二重人格,集孩子气和爱思考的女性于一身,这种充满孩子气而又高度真实的对真理和公道的渴望,这种对自己的追求不可动摇的信心——这一切都使她的脸焕发出一种真诚的美,赋予她以一种高尚的精神美,于是您就会逐渐明白,这种美的全部意义并不是一下子都能发掘出来的,它也不是每一个普通人和无动于衷的人一下子都能全部领会的。于是我懂了,阿廖沙一定是迷上她了。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思考和判断,那他就一定会爱上那些能够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卡佳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监管之下了。他的心是高尚的、令人倾倒的,它一下子屈从于一切真诚的和美的东西,而卡佳已经在他面前以非常真诚的稚气和同情说了许许多多话。他没有一丁点自己的意志;她却有许许多多执着、强烈和火一般炽烈的意志,而能使阿廖沙爱慕的只会是那些能够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们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但是卡佳较之娜塔莎有一个大的优越性——她自己还是孩子,而且看来,即使过很长时间以后,她还仍旧是个孩子。她的这种稚气,她那灿烂夺目的聪明,与此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缺少理智——这一切不知怎的却使阿廖沙感到更亲切。他感觉出了这一点,因此卡佳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大。我相信,当他俩在一起单独谈话的时候,除了卡佳严肃的“宣传性”谈话以外,他俩谈来谈去说不定会变成一场儿戏。虽说卡佳也许经常数落阿廖沙,而且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但是他显然觉得跟她在一起比跟娜塔莎在一起要自在些。他俩彼此更般配,这才是主要的。

“得啦,卡佳,得啦,够啦;说来说去,你永远正确,我永远不对。这是因为你的心比我纯洁。”阿廖沙说,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跟她握别。“我马上就去看她,不去看列文卡了……”

“你反正到列文卡那儿也没事;你现在能听话,肯去看娜塔莎,这就很可爱嘛。”

“而你比大家都可爱一千倍。”阿廖沙闷闷不乐地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我们离开两步,走到一边。

“今天我的做法很无耻,”他对我悄声道,“我做得很卑鄙,我对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更对不起她们两位,今天午后,父亲介绍我跟一位叫亚历山德林娜的女人认识(一个法国女人)——这女人很迷人。我……我都动了心……嗯,现在不说它了,我不配跟她们在一起……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

“他这人心肠好,心地也高尚,”当我重新坐到卡佳身旁后,卡佳匆匆开口道,“但是,关于他,我们以后再详谈吧;而现在咱俩先要取得一致:您认为公爵这人怎么样?”

“一个很坏的人。”

“我也抱有同感。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咱俩的观点是一致的,以后咱俩说话就容易了。现在先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要知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现在两眼漆黑,我一直在等您,希望您可以教我。请您把这一切跟我说说清楚,因为在最主要的问题上我的看法只能根据揣测,根据阿廖沙告诉我的情况来判断。此外,我就没有别的消息来源了。请您告诉我,第一(这是最主要的),在您看来,阿廖沙和娜塔莎在一起会不会幸福?这是我作出最后决定,以便自己弄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办以前,必须首先弄清楚的。”

“这事怎么说得准呢?……”

“是的,自然,说不很准,”她打断道,“那您觉得呢?——因为您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看,他俩不会幸福。”

“为什么?”

“他俩不般配。”

“我也这么想!”她说时把两只小手抱在胸前,似乎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说详细一点。听我说:我非常想见见娜塔莎,因为我有许多话要跟她说,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就能决定一切应该怎么办。现在我老在脑子里想象她的模样:她一定非常聪明、严肃、真诚,而且非常美。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我也相信是这样。嗯。她既然是这样,她怎么会爱上阿廖沙这样的毛孩子呢?请给我解释一下个中道理;我常常在想这道理。”

“这是说不清,也没法解释的,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很难想象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又是怎么爱上的。是的,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您知道怎么才能爱上一个孩子吗?(她那双眼睛是那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表情是那么深沉、严肃和急切,我瞧着她,瞧着她那双眼睛,我的心软了。)娜塔莎自己越是不像孩子,”我继续道,“她越是严肃,她就会越加迅速地爱上他。他诚实,真诚,天真极了,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爱。她之所以爱上他,也许是……这话怎么说呢?似乎是出于一种怜悯。一颗宽宏大度的心是会出于怜悯而爱上一个人的……话又说回来,我觉得,我对您什么也说不清,但是我倒想问问您自己:您不是也在爱他吗?”

我向她大胆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感到,这样的问题虽然提得性急了点,但是决不会搅乱这颗晶莹的心的、赤子般的无限纯洁。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她向我低声答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但是,好像,非常爱……”

“瞧,这不结了。您能说明您为什么爱他吗?”

“他身上没有虚伪,”她想了想答道,“当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又同时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很喜欢这样……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居然跟您说这种事,我是一个大姑娘,您是一个大男人,我这样做好吗?”

“这有什么要紧呢?”

“可不是吗。当然,这有什么要紧呢?可是他们(她用眼睛指了指坐在茶炊旁的那帮人),他们肯定会说这样做不好,他们的看法对吗?”

“不对!既然您心里并不觉得您这样做不对,可见……”

“我一向我行我素,”她打断了我的话,显然急于想跟我尽可能地说个痛快,“每当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立刻问自己的心,如果我于心无愧,也就处之泰然了。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要永远这样才好。我之所以跟您完全开诚布公,就像我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样,就是因为:第一,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您在阿廖沙之前跟娜塔莎过去的关系,我听的时候都哭了。”

“谁告诉您的?”

“自然是阿廖沙,他是含着眼泪告诉我的:他能有这样的态度,这就很好,我很高兴。我觉得,他爱您胜过您爱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也正因为有这些事我才喜欢他。嗯,其次,我之所以跟您直来直去,就像我跟自己说话一样,还因为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您可以在许多事情上给我出出主意,教我应当怎么做。”

“您凭什么知道我已经聪明到能够教您了呢?”

“唉呀,真是的;您倒是怎么啦!”她沉思起来。

“我也无非这么一说罢了;咱俩还是谈最主要的吧。请教教我,伊万·彼得罗维奇:现在我感到,我已经成了娜塔莎的情敌了,我是知道这个的,我该怎么办呢?因此我才来问您:他俩会不会幸福。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娜塔莎的处境是可怕的,太可怕了!要知道,他已经根本不爱她了,对我则爱得越来越深。难道不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要知道,他并没有骗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而她肯定知道。她该多痛苦啊!”

“您打算怎么办呢,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

“我脑子里有许多方案,”她一本正经地答道,“然而,我还是理不出个头绪。因此我才迫不及待地等您来,帮我解决这一切。对于这一切,您比我清楚得多。要知道,您现在对于我简直跟什么神似的。您知道吗,我起先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彼此相爱,为了使他们幸福,我就应当牺牲自己,助他们一臂之力。必须这样!”

“我知道您已经牺牲过自己了。”

“是的,我牺牲过,后来他又来找我,而且越来越爱我,因此我私心深处又开始琢磨,老在想:要不要牺牲自己呢?要知道,这很不好,不是吗?”

“这很自然,”我回答,“这是人之常情……您没错。”

“我可不这么想;您说这话是因为您心好。可我觉得我的心并不十分纯洁。如果我有一颗纯洁的心,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咱们先不谈这个!后来,我对他俩的关系从公爵,从妈妈[28],从阿廖沙本人那儿了解得更多了,我才看出他俩不般配;刚才您又肯定了这点。这一来,我想得就更多了:现在咋办呢?要知道,如果他俩不会得到幸福,还不如干脆分手好;可后来我又决定:关于这一切再详详细细地问问您,再自己去找一趟娜塔莎,然后同她一起解决这整个问题。”

“但是怎么解决呢?问题在这儿。”

“我准备对她这这么说:‘既然您爱他胜过一切,因此您关心他的幸福也应当胜过关心自己的幸福;所以您必须跟他分手。’”

“是的,但是她听到这话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如果她同意您的看法,她是不是能够做到这点呢?”

“这也正是我日夜思量的一个问题,而且……而且……”她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

“您没法相信我是多么可怜娜塔莎。”她泪眼模糊,嘴唇发抖,悄声道。

描写至此,也不必再添加什么了。我默然以对,我看着她,自己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出于一种怜爱之情吧。这是一个多可爱的孩子啊!至于她为什么自认为能使阿廖沙幸福,我倒没问她。

“您一定很喜欢音乐吧?”她问道,已经多少平静了些,但是因为刚哭过,神态若有所思。

“喜欢。”我略带诧异地回答道。

“如果有时间,我倒想给您弹弹贝多芬的第三协奏曲。现在,我心里就在弹它。所有的感情,里面全有……跟我现在的感觉一样。我这么觉得。但是下次再弹吧;现在要说话。”

于是我们就开始商量她怎么同娜塔莎见面,这事应该怎么安排。她告诉我,有人在监视她,虽然她的继母为人很好,也爱她,但是她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让她去跟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认识的;因此她只能略施计谋。清早,有时候,她常常坐车到外面去兜风,几乎总是跟伯爵夫人一起。有时候,倘若伯爵夫人不能跟她一起出去,她就让一个法国女人(她有病)陪她。遇到伯爵夫人头疼就常常这么做;因此必须等她头疼。而在这以前,她可以说服那个法国女人(一位有点类似于充当陪伴女的老太太),因为那个法国女人心肠很好。由此可见,无论如何没法预先确定,到底哪天可以去拜访娜塔莎。

“认识娜塔莎您肯定不会后悔的,”我说,“她也很想了解您,哪怕仅仅为了晓得她到底把阿廖沙交给谁了。这事您就甭发愁了。即使您不操这份闲心,时间也会解决问题的。您不是要到乡下去吗?”

“是的,很快,说不定过一个月就走,”她答道,“而且我知道,公爵坚持要去。”

“您认为阿廖沙会跟你们一起去吗?”

“我也想过这问题!”她说,定睛注视着我。“我看他肯定会去。”

“肯定会去。”

“我的上帝,我不知道这一切会造成什么结局。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写信的,我要常常写信给您,写很多很多。我现在摽上您了。您会常常到我们家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