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你先等会儿吧!”牧牧生气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哟,大叫一声。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图钉扎了他的屁股。
晚上九时正,穗子穿着一条贴身的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的圆领衫,手拿一份(北京晚报),来到紫竹院东门门口。
不远处,牧牧隐到一片丛林后面,暗中观察。
游人们三三两两出入公园。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手棒一大束玫瑰花叫卖:“十元一支,十元一支。”
穗子四下环顾,没有见到那位宋先生。
卖花小姑娘见穗子手拿一份(北京晚报),于是走过来说:“阿姨,您在等一位宋先生吗?”
穗子听了,疑惑地点点头。
“跟我来。”卖花的小姑娘警觉地望望四周,朝公园里走去。
穗子买了门票,尾随小姑娘穿过漆黑的行林,走过一座石桥,来到一个小山亭前。
穗子见四面漆黑,有点胆怯。
卖花的小姑娘转眼即逝。
穗子见山亭上仿佛有个人,火光一闪一闪的,好像是烟头的亮光。
穗子停住了脚步。
有人咳嗽一声。
“照片带来了吗?”那人的声音沉闷,似乎有点沙哑。
“带来了,您就是宋先生吧?”穗子壮着胆子问。
“对,你不用害怕,到亭子上来吧。”他说完,又咳嗽一声。
穗子的心跳加速了,血液涌了上来,她望望后面。
没有牧牧的影子。
她把手伸进右裤兜,打开了微型录音机。
“我不是坏人,是留学生,而且是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没有办法,生活的质量正越来越多地以金钱的数量来衡量。人们清贫,却不可以讴歌贫困。人生的种种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贪困会剥夺好的心境,扼杀生命的大部分乐趣。金钱的好处便是使人免于贫困。当然,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创造、沉思、艺术欣赏、爱情、友情、亲情等,都非金钱所能买到,但是,消费是所有欲望中最难满足的一种欲望,因为不是欲望产生消费,而是消费产生欲望。生活中的许多烦恼正是随着消费而来的……”
穗子一步一步走近他,她已经看到他的两片眼镜片一闪一闪的。
“为了消费,为了提高生活的质量,因此我成为枪手的领袖,哈,哈!”
他的笑声苍白,凄凉。
穗子走上了山亭,这是一个普通简陋的山亭,亭柱的油漆已经剥落,石阶也坎坷不平。三年前的夏天,穗子和她的一个男友光顾过这个小亭子,也是这么一个沉静的夏夜,在这竹影潇潇蚊声阵阵的氛围中,她的那位男友曾经对她有过令人难忘的举动。
穗子掏出了照片。
这是一幅玉照,两个月前在中国照像馆照的证件照,妩媚,自然。
穗子猛然间觉得这位宋先生有点面熟,一时又记不起来……
忽然,这位宋先生也有些不自然起来,他颤巍巍站了起来。
“洪强!……”
穗子不禁脱口而出。
是洪强。
三年前洪强因为天才文艺社,出版了一部有黄色内容的诗集,而被判处三年徒刑。
三年多来,他一直杳无音讯。
“你是……穗子?”
洪强惊得睁大了眼睛。
洪强比以前消瘦许多,精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凄楚。
牧牧也慢步走了上来。
“洪强,原来是你?”牧牧上前握住了洪强的手。
洪强涨红了脸,支吾着说:“出来后,生活一直没有着落,天才文艺社又解散了,又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到处寻找挣钱的机会,真是不好意思……”
穗子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作为是破坏考试秩序?”
洪强支吾着说:“罗锅上山——前(钱)紧,一坐牢,老婆也离婚了,以前的许多朋友也离我远远的,怕借钱。我做替考的中介人,是没招的招数。”
牧牧往前走了几步,端祥了一下洪强,说:“人家坐牢都熬得又黑又瘦,你白生生的,像头大肥蛆!”
洪强苦笑了一下说:“叛了三年,保外就医两年。老婆走了,可是远走高飞的美国情人听说了,火急火燎赶回国,做了一点工作。”
牧牧知道洪强在美国做生意时,他手下有个痴心女子,对他百般恩爱,两个人形影不离。以后洪强回国了,那位痴心女子留下了他的被褥,冀望能从他的旧物中找到感觉。再以后那女子在美国找了一个华裔丈夫,生活过得还算和睦,可是她对洪强难以忘怀。
三个人在首都体育馆对面的一个小饭馆吃夜宵,是牧牧坐东。
“你们猜,那女孩是怎么跟我认识的吗?说起来还真有些罗曼谛克。”
洪强眉飞色舞,紫竹院公园里那副苦相一扫而空。
“怎么认识的?”穗子嘴里嚼着毛豆,大眼睛望着洪强。
“到美国之前,我在深圳做生意,一个人走南闯北,孤独、寂寞、苦闷,有胜利的喜悦、成功的骄傲,也有饭后茶余的无聊,独伴孤灯的苦恼。我这个人又不喜欢那些涂脂抹粉的鸡,我自以为是鹰,鹰怎么能与鸡为伍,鹰有时比鸡飞得还要低,但是鸡永远也飞不了鹰那么高。”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别扯远了。”穗子提醒道。
洪强狼吞虎咽般地塞进嘴里两片肘肉,又说下去:“有一次我拿手机给北京打电话,我拨号码,无意中是一个女孩接的,她的语气使我神往,声音温柔,像一条小溪的流水,动听,沁人心脾!她不但没有责备我,反而跟我娓娓而说。就这样,我们在电话里接识了……”
“后来呢?”穗子问。
原来她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她在电话中说,最好是好的危机,最坏是坏的绝望,最美是美的衰老,最丑是丑的新颖。这时空是云是雨翻翻覆覆,这世界你来我去假假真真,富人有富人的立场,穷人有穷人的分寸,说长道短都是故事,酸甜苦辣才是人生……
牧牧叹道:“有道理,有道理,这小女孩也真有灵气。”
穗子道:“是个才女,才女!”
洪强又要了一瓶啤酒。接着说道:“还有更精彩的,她说,因为根的开拓性,树可以站起来,向天空伸展蓬勃的生命。石头,形态各异,或拙扑雅致,或晶莹多彩,或坚实生动,或鬼斧神工,或巍然屹立,或圆滑光亮,其质其量,令人赞美。天下万物都有生存的绝招,都内含一种风流千古的精气神。”
牧牧赞道:“至理名言,至理名言。”
穗子赞道:“寓意深刻,寓意深刻。”
洪强道:“我对她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出于无奈,才从京城混迹于深圳的商海之中。她笑着说,非也,江河之水,只有流动,才有生机。深潭之水,何从困囿而不孤寂。我说,我是黔驴技穷,不是孔雀东南飞。他说,毛驴似温顺,实际上个性很强,脾气很倔。毛驴的拉磨精神不朽!我说,我现在非常痛苦,每天心理压力很大。她说,人性在痛苦中挣扎,正是因为有对幸福的渴望。合理的人生总是在幸福和痛苦之间穿行。无可奈何,却充满真理。我说,你真是个哲学家,她说,哲学家死光了。我问她,你姓甚名谁?她说姓孔;我说你是不是孔圣人的后代。她在电话里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姓孔的两千年前是一家,她妈妈就是山东泰安人。”
穗子说:“真是一个奇女子。”
牧牧说:“千里电话一线通,有点缘份。”
洪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一口气把一个猪蹄啃光。
穗子埋怨道:“你怎么把牧牧专门给我要的大猪蹄吃了?”
牧牧道:“算了,他爱吃就让他吃吧,快,接着讲。”
穗子白眼道:“猪蹄是我的。”
牧牧道:好,服务员,再来5个猪蹄,要母猪的猪蹄。
穗子不悦道:“又不是开猪蹄店的,要那么多干嘛?”
牧牧说:“吃不了,兜着走。”
穗子说:“大街上人见了,还以为是千手观音来了呢!”
牧牧说:“闲话少说,听洪强讲。”
洪强又接着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这样一来二往,我们的电话成了热线电话,有几次我一宿的手机费就是几千元。有一次,我对她说,我这个人没正形,很坏。她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她问我成家了吗?我向她撒了一个谎,说没有。我问她,你有没有?她说,她是刚出窖的酒,原封。她叹了一口气说,没有进入围城,向往围城中的静谧与安宁。一旦进入围城,又可能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围兽;果断地冲出围城,冷静之后才发觉围城之外物是人非。没了自己想像的风景……我说,听你这话渣儿,你像少妇。她说,她的一些女友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
穗子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洪强回答:“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杂志当编辑。”
牧牧道:“有点墨水。”
洪强又说下去:“就这样过了一年多,虽然彼此都没有见过面,但是有一种分不开的感觉,我给老婆打电话也没有这种感觉。有一次她给我来电话,说,你有老婆,老婆是一个纺织女工,下岗了。我很惊讶,这个鬼丫头是怎么搞到情报的?原来是一次我们在通话中,正巧屋里又来了一个电话,对方告诉我他的新电话。这女孩太精,耳朵灵,有心计,适合搞情报工作。在电话里,我甚至能听到她温热的呼吸,我急于想知道她长的是什么模样,听声音像是一个文文雅雅的小佳人。于是我给她寄了一张照片,在照片后面写明请她也送我一张她的近照。但是石沉大海。她好像不高兴了,一连几天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总是推说有事,溥衍几句,显得无精打彩的。还有几次,打通了,她就是不接。我盘算,她一定是独身,自己住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而且很安静……”
“你都快成福尔摩斯了!”牧牧道。
“后来呢?”穗子问。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且听下回分解。刚才猪蹄啃得多了点,猪蹄在肚子里踹呢!我要上厕所!”
洪强说完,离开座位,箭一般冲出门,扑向胡同内的公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