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别人家办喜事,吹吹打打,洪强心里也痒痒的。他已22岁,到了结婚的年龄,虹和他同岁,比他小三个多月,洪强几次想开口,但都没有好意思说,他希望虹先说出来。
这是夏日的一个晚上,洪强从地里回来,见虹还没有回村。一打听,才知道虹到西山岗放羊去了。洪强有些不放心,因为他听村里人说,西山岗上有狼,还有土豹子。
洪强顾不上吃饭,一个人向西山岗扑来。西山岗离村里有二十多里路,洪强赶到西山岗时,天已经黑了,巍峨群山曲折边锦,万峰峥嵘,千姿百态,有如奔马扬蹄,有如虎踞怪石,有如云雪曲绕盘环,有如狮子长鬃飘蓬。
山是铜色的,寂寞沉沉。一层薄薄的小草,还有杂乱的野花,一茬连一茬,像巨大的松软的毡子,覆盖着这荒凉凄冷的山路。
洪强听到了羊群的叫声,单调的叫声在这黑暗中显得凄凉。
高原的风,恣意地追逐着,戏弄着,盘旋着。
洪强疾步往上爬着。
他终于看到羊群了,白雪皑皑的一片,在皎洁的月光下,互相依偎着,推搡着,小绵羊藏到老绵羊的肚皮下,老绵羊昂首谛听着什么。
洪强穿过羊群,在一片草地上发现了虹。虹赤身裸体地蹲在那里,旁边放着一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水,她拿着一块毛巾,在身上擦拭着。
虹就像一尊白色的玉雕,通体晶莹丰润,两只小银葫芦一颤一悠,孤线明显的胴体闪烁着光亮。
“虹!”
洪强惊住了。
虹正沉浸在美丽的遐思里,看到洪强,微微一笑,那笑就像三月的春风。
洪强按捺了多年的力量喷嗬而出,他情不自禁地朝虹扑去……
虹,我的虹!……他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了。
虹向他伸出了雪白的双臂……
就像四月潇潇的春雨,雨过天晴。
虹睁开了柔媚的眼睛,望着他笑。
洪强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她的身上。
洪强怔怔地问:“虹,你说,我像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
“我看,你像……无赖!……”
虹咯咯地笑起来。
这笑声像银铃,脆响,摇醒了沉睡的山岭,摇落一片野花。
羊群也蠕动着,一个个立着,仿佛在迎接一个新的生命的到来。
新的生命到来的前八个月,洪强和虹在窑洞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虹的父亲和洪强的姐姐都从北京赶来参加。
酒过三巡,新郎新娘叨苹果开始,窑洞顶挂了一个大红苹果,虹和洪强都叨不中,最后碰了一个响头。
窑洞里的掌声又一次响起来。
洪强和虹的女儿出生后,由洪强的姐姐带到北京抚养。
村里有个细心的老太太杈着指头说:“比大喜的日子早了三个月……”
“四人帮”粉碎后,许多上山下乡知青开始返回城里,洪强和虹也回到了北京城。虹当了纺织女工,洪强干个体,起初开了一个牛肉拉面餐馆,后来觉得不过瘾,拆了餐馆,改造成一个美容院,请了一个广东的剃头师傅,两个东北小姐,那两个东北小姐自称来自哈尔滨,可是洪强看她们二位长得土里土气,就是有几分姿色,不大像城里人。
“反正东三省的都说是哈尔滨人,管他呢。”洪强想。
没过三个月,美容院就被有关部门吊销了。原来有个退休老工人上门理发,一个东北小姐问她要不要保健。他说,什么保健?要保健我就上保健院了。东北小姐又问他要不要特殊服务。这老头问,什么特殊服务?小姐回答,怎么舒服怎么来。老头一听气跑了。临了门时,小姐说,你头上那几个稀毛,剃什么头?老头气呼呼地说,那也不像你脾气倔得跟猪鬃子一样。老头一纸告状信,有关部门就把这个美容院查封了。
洪强一气之下南下深圳,闯荡江湖。
洪强滔滔不绝的讲述,使牧牧和穗子如堕五里雾中,一时间,已是凌晨三时。
穗子说:“洪强,既然虹对你那么好,你们又有那么难忘的一段岁月,你为什么要背叛虹?”
洪强苦笑了一下,摊着双手说:“这叫背叛吗?我不认为是背叛。距离产生美,但是距离也产生淡漠。我南下深圳之后,刚开始和虹的电话较多,几乎每天晚上九时一个电话,可是后来间隔的时间长了。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弄得人人自危,疲惫不堪。另外我对虹太熟悉了,我熟悉他思想上性格上和其它的每一个缝隙;我开始真正领悟到,人的本性是喜新厌旧,这也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所谓吐故纳新,革故鼎新,也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依旧保存着那么一份美好的回忆,我的初恋,在黄土高坡,那是诗一样的生活,水一样的日子。再一个我渐渐地有了钱,钱一多,就想消费,消费膨胀之后,又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寂寞。有时我对着大把大把的钱发呆、狂笑,还有一次我把成捆的钱剪掉,扔进了马捅里。我想,钱是什么东西?是坏东西,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
穗子问:“你和孔丽相识后,你们那么如火如荼,没有想到离婚娶孔丽吗?”
洪强点燃了一支烟,反问道:“爱一个人就非要娶她吗?非要朝夕相伴吗?在美国,我很想家,包括想念虹、女儿、父亲、母亲以及我的朋友、同学甚至老师,故乡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我都怀念。有一句话,叫做月是故乡明!我越是和孔丽相恋,就越没有离婚的念头,因为我觉得对不起虹,对不起女儿,我有一种深深的内疚感……”
穗子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特别是当我跟孔丽作爱的时候,我看到她洁白如玉扭曲的身体,就想到了虹,想到虹那单薄的被冷落的身体。一看到孔丽那玲珑剔透的小脚,就想到虹那青筋凸起的凄冷冷的小脚……我觉得虹很可怜。我在恋爱,我在作乐,她在万里之外,在一个古老的国度,在那个挂满衣服甚至尿布的大杂院里,照顾着我们的女儿……仿佛听到女儿用稚嫩的小脚踢开被子,在深夜的梦中大叫:‘爸爸!爸爸!’……这时候,我真希望虹也有一个情人。”
洪强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
穗子说:“你还是对虹有感情,可是为什么虹又离开了你呢?”
“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我从美国回到北京后,心里总惦念孔丽。每逢情人节,她总给我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以后,孔丽找到了丈夫,那是一个华裔青年,是从上海去的一个博士生。是一个善良好学有进取心的人。我为他们的幸福生活暗暗庆幸,同时心里也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我想,她可能把我的那床被褥扔进了垃圾堆,换上了新婚的被褥……第二年中秋节,虹因为公司的业务,到国内出差,路过北京,特意来看我。她给我打来电话,我们约好在天伦王朝饭店见面。我如约而去,一进店门,看到焦灼不安的孔丽,她已是少妇的装束,穿一条宝蓝色带暗花纹的长裙,头上盘了一个云髻,斜插着一个金色蝴蝶玉簪。我们迫不急待地紧紧拥在一起……这时,门外有人敲了三下门,紧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爸爸,请多注意影响’……这是女儿的声音,原来她偷听了我们的电话,跟踪而至。”
牧牧笑道:“这个鬼丫头,还挺有心计。冲了爸爸的好事。”
穗子眉毛一扬:“精彩、刺激,女儿从来都是跟妈是一条心的,要是我,也一样生女儿。”
洪强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虹一定知道了,是女儿告诉她的,她一定伤心了。再加上我后来为了急于赚钱,出了黄书,被捕判刑;虹怕影响女儿,终于和我分手了……如今女儿跟了虹,我是茕茕子立,形影相吊啊!”
牧牧道:“最近你又找到一条赚钱的邪道,给替考的枪手当中介人,你是坏事一个接着一个,我看,毙的过了。盖张纸,也哭的过了。”
穗子道:“洪强,你找点正经事干不行吗?让沙龙的朋友们介绍点门路。”
洪强喜形于色道:“干脆我当沙龙办公室主任兼出纳,参加沙龙的会员每人每年都交会费,工薪阶层每人一年300至500元,大款嘛,起点费5000元,多者不拒。”
牧牧道:“你看着,你又惦计黑沙龙朋友的钱,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洪强辩解道:“我这是从长远考虑,更规范一点,再说也有财务监督呀。”
这一天,牧牧和穗子都是下午才到报社,牧牧很快写出一篇稿件,题目是《“替考”枪手何时缴械?》
穗子看了稿件,觉得事例不少,也有说服力,但是分析不够,特别是措施不完善。譬如说,对替考的枪手仅仅给予处发还不够,对招聘替考枪手的人仅仅取消考试资格也不够,应当重罚。
牧牧问:“罚多少钱呢?”
穗子狠狠地说:“一万至五万元。”
“罚那么多?”牧牧瞪大了眼睛。
穗子气呼呼地说:“因为枪手要收一万至五万元呢!”
《替考枪手,何时缴械?》这篇稿子比从《公款钓鱼目击记》一帆风顺,总编辑痛快淋漓地签发了。
第三天见报,头版下半部,题目醒目,还配发了照片。
报社里的同行都说,这是一篇好稿,因为它反映了一个从未反映过的新闻现象,问题抓得准,分析透彻,措施得力,材料充分。
上午的评报拦上很快有人写出稿评,题目是:“替考”枪手缴械,两位记者立功。
穗子看了,嘴里比吃了柿子还甜。
牧牧听了,蹲在卫生间里大便,还哼着小曲。后来索性唱起了革命歌曲: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隔壁蹲坑的传达室老头嚷嚷道:“牧牧,你积点德,好不好?我便秘,屎都拉不出来了,你还发噪音。都走调了,比老鸹叫的还难听!”
牧牧听了,脸一红,顿时没了兴致,手纸一揩,一拉水箱,赶紧溜出了卫生间。
见报的第二天,黄秋水给牧牧打来电话,对这篇报道大加赞赏,并说:“新闻包公,为民清命,严肃考场纪律。”
飞天给牧牧打电话说:“你们真是当今钟馗,专打当今考场冒名鬼。”
老庆给牧牧打电话说:“应当把枪手的枪都给折断了,那个中介人宋先生何许人也?真应该罚他个倾家荡产!”
牧牧在电话里听了暗笑,思道:“这个宋先生就是洪强,已经离婚,也算是倾家吧。”
老庆又说:“这是一个好选题,多积累点素材,可以出一部书,书名就叫替考枪手现形记,肯定是畅销书。稿费嘛,可以从优。千字二百,可以先付订金50%。反正是公款,又不是家里的私存。”
牧牧说:“要出书,我愿意走版税。”
老庆说:“版税也可以,8%,两万册至五万册,9%,五万册至10万册,10%,10万册以上12%。封面是个当代钟馗,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对着替考人、约考人、中介人开枪。”
牧牧说:“再批给发行商,制作一批图书广告画,画面也是封面的图案,再加上一些酰目的副标题,枪手是谁?枪手,对准你的靶子!枪手,快举手投降!”
老庆高兴地说:“不过这事还得由雨亭定,他去山东了。”
牧牧问:“是不是出差了?”
老庆说:“没有,请了两周休假,跟一个叫雪庵的女演员行浪漫之旅去了,说是体验一下乡村的生活。”
牧牧说:“他是不是迷上了雪庵,那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老庆说:“没了梦苑之后,他有一阵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现在又在半空中抓到一只降落伞。不过,我看,雪庵那个不行……”
“哪个?”牧牧问。
“那个。”
“到底是哪个?”牧牧大声地问。
“唉,电话里说不清楚,咱们骑驴看帐本——走着瞧!”
老庆搁下了电话。
牧牧听到一阵盲音。
牧牧刚放好电话,雷霆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牧牧还以为是祝贺电话,静耳恭听赞美之词。谁想雷霆的声音气壮如牛,近似咆哮。
“牧牧,你们是怎么搞的?把我家里的电话登报了,说我寻找枪手,找人替考,我都是大画家了,80年代就在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了,我怎么会找人替考呢?婀娜也不会找人替考,他在北京广播学院已经领到文凭了。你是怎么搞的?”
牧牧听了,有点懵。他拿过报纸,仔细一看,在所举的第一个事例中列出的电话,果然是雷霆家的电话。他找来电话本,找到雷霆的电话,仔细核对。一个数都不错。
奇怪!
雷霆的声音又响起来:“我的家已经来了不少搔扰电话。有的说,枪手,赶快缴械投降吧。我是公安局的。有的说,教育部就要来人收拾你们了!婀娜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一听是女的,说,姑娘,我就是枪手佐罗,你要长枪还是短枪?婀娜气得一宿也没睡。牧牧,还有穗子,你们这是什么采访作风?我要告你们,要求你们赔偿我精神损失费!”
电话挂上了。
牧牧呆若木鸡,他和雷霆不熟,是通过雨亭介绍认识的。婀娜更不熟悉,她天真无邪,对人总是微笑,碍于跟雷霆的关系,她在沙龙聚会时,也不轻易跟别人跳舞。
穗子兴高彩烈地跑进来,叫道:“牧牧,我的手机都灌满了,尽是祝贺电话,有新颖的,银玲的,还有心蕊的……哟,你怎么了?脸像一张白纸……”
牧牧把原委讲了。
穗子听了,一怔。
“不会呀,怎么是雷霆家的电话呢?”她掏出手包里的电话本,一对报纸,一点不差。
奇怪。
电话又响了。
是找牧牧的。
一个同事把电话交给牧牧,脸上带有兴灾乐祸的神情。这个姓丁的同事有点小肚鸡肠,喜爱落井下石,恨人有,欺人无。他和牧牧前几天一起申报主任记者职称,报社职称评委会要在下个月讨论。
牧牧的手有点颤,他接过了电话。
穗子瞥了那个同事一眼,说道:“牧牧,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没事不找事,出事不怕事!又不是男子汉大豆腐!”
是雷霆家的小保姆水音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