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麻玻璃:徐岩短篇小说近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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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请戏

黑龙江/徐岩

1

胡福海跟司机小万驱车几千里从贵阳的铜礼往东北的纪县赶,就一个理由,给岳父请一场戏听。

他手里捧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半导体收录机,把头仰靠在车后背椅上,不时地调整音量和波段,听里面录好了的唱词。那唱词是:

“一只孤雁往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雁飞南北知寒暑,哥哥赶考不知归。”

2

胡福海有怀旧情结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有时候闭上眼睛都能够想到他出生并生活过二十四年的那个小镇。

车窗外面下雨了,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玻璃摩擦出来一种轻微的声响,刚好跟小半导体收录机里传出来的唱词吻合:“旱的旱来涝的涝/黎民百姓受贫穷/我父看日子过不下去/全家逃荒来在苏州城。”

七八个年头呀,胡福海背井离乡,躲避警察的抓捕和父老乡亲的唾骂。杀了黑心的小煤窑主虽说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毕竟也是杀人犯呀。

有好几次那个小镇子都以全貌出现在他的睡梦里,逼真而亲切,喜得他一脸的泪水,或惊得他一身的冷汗。

孰不知在异乡的日日夜夜里,他在经受着怎样子的煎熬。

3

在铜礼镇的西山脚下挖煤,胡福海一挖就是八年。

他咬着牙干,终于有个机会让他抓住了,一个多余出来的井口被他包下来了,钱多了点,并且是东挪西借来的,但并不耽搁他干自己的事。一年下来,胡福海赚钱了,在别人眼里已经废弃的井口,竟然能够起死回生,这难道是奇迹不成。可是胡福海知道这并非是奇迹,而是他的经验和胆识,吃了那么多年的煤灰受了那么多年的苦,还有更为重要的是那么多年的忍受,帮助他成功了。

几年下来,胡福海发了笔小财,说不上是腰缠万贯,却也不缺钱花了。

反之,小煤老板子胡福海缺的却是能抚慰他身体和心灵的女人。

胡福海懂得,对于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功男人来说,女人的爱是不可或缺的。缺了就会颓废,就不完整,就失去了上苍造人下凡的真正意义,这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4

小万把车开到陕西省境内的西平县时刚好晚上十一点钟。

胡福海是想起了跟他要好的女人小芹来。

小芹是他开煤矿那个相邻的小镇上卖手工馒头的女人,三十几岁就没了男人,自己带着个小男孩过日子。胡福海直到现如今也不知道小芹的男人是死掉了还是和她离了。小芹不说他也不问,管那么多干吗,只要女人对自己好就行了。

在胡福海的心里,小芹是美女,至少要比周琪美很多。而且是那种别样的美,至于怎样解释“别样”这个字眼,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看着顺眼,看着惹人怜爱,看着舒心。

能吸引上小煤老板子胡福海的是小芹的东北口音,听了之后会使胡福海立马就想起家乡小镇上那个小崔护士。让胡福海感到纳闷的是他还真就没听见过小崔护士的声音,只是想象而已。

胡福海只向前走了十几步,便看到了手推一辆自行车站在路边叫卖的年轻女人。

女人长得算是标致,长瓜脸,弯眉,眼睛里汪着水,可谓愁容百结。

胡福海竟一下子便爱上了眼前这个同乡女人。

他过去抓起一只尚冒着热气的馒头咬了一口,自语说果真就是手工馒头,筋道不松软,很有咬头呀。

女人看着他吃馒头,突然就笑了。然后伸出手快速地从馒头筐里摸出一小块咸菜递给胡福海说,咋也不能空嘴吃的,要就点咸菜的。

胡福海想都没想便接过去咬了一口,说酱芥菜条,拿笼屉蒸的。

女人竟爽快的笑起来,说老乡大哥,你吃过呀。

胡福海说咋能没吃过呢,从小到大,顿顿饭都没离过。

女人说那你还吃得下啊?

后来胡福海便叫女人每天早上都去给送两笼屉手工馒头,他带着头的吃。月余之后,他也就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小芹,只孤儿寡母两个人相依为命。女人小芹的家真就跟自己出生的那个小镇子不远,只隔一个县城。

胡福海说贵州那么大个地方,你知道他在哪啊,说不定赚足了钱养了别的女人,把你们娘俩抛弃了呢。

小芹说也有这种可能,可一旦他醒悟了,许能回到她们身边来。

小芹住的这个异乡小镇曾经是她丈夫搞长途运输曾落过脚的地方,这是跟她丈夫一起跑运输的一个老乡告诉她的。

胡福海说,多亏你那个老乡,我真该谢谢他的。

小芹笑着问他为啥这样说?

胡福海说,那人的一句话就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你说我不该谢谢他吗?

两人说到此便都笑了,世上的缘分其实还真就有些巧合,不是有句话吗,无巧不成书,果真如此呀。

后来胡福海还从小芹的嘴里得知她老爹很喜欢听戏,听东北的那种地方戏,也就是二人转和拉场戏。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有钱了,在老爹寿辰的时候,给他老人家请场戏,把戏台子摆在家门口,唱上个两天两宿,让老爷子过足了瘾。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胡福海当时就抱着小芹说,等啥时候给你哥机会,让咱孝敬一下你爹,咋说也是咱的老丈人呀。

小芹嗔怪地说,去你的吧,老爷子哪认识你是谁呀?

也就是在几天之前,胡福海的一个拜把子兄弟从老家给他打来电话说,警方大概性的掌握了胡福海的行踪,估计会在短时间内成立抓捕小组,来缉捕他。

胡福海坐在车上,一边听小收录机里播放出来的唱词一边回想往事。

他这次铁定了决心回乡一趟,是有原因的,警方缉捕他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开小煤窑的买卖让他突然间灰了心。跟他十分要好的另外一个小煤窑主趁他井下出事那会儿,使用极其卑劣的手段花重金撬走了他的两个大客户。等他一个半月后恢复生产挖出来的煤炭却没了销路。胡福海明知道里面的瓜葛,但他又没法恨人家做手脚,做买卖吗,就是凭本事,可以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啥样子的结果都怨不得别人呀。

胡福海喝了几顿闷酒之后,就打定了主意,在短时间内认罪伏法。他想到了人这一生,那些是该得的,那些是不该得的。那些是需要付出的或者需要偿还的,躲不掉的。

他背着小芹把小煤窑暗地里转让给了一个朋友,嘱咐他先不要声张,等一个月后合同上的期限到了再跟她说出事情真委。之后,他把自己的财产分成几份,标明了老家的姐姐、身边的小芹,还有孤儿院那两个孩子都各有一份,余下的找他最好的朋友求其替自己存起来,要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活着出来,再做生意或戏台子终于搭好了,在小芹家的房山头那片空旷的场院上。

戏台子简陋,用一拖拉机红砖垫起来,上面再铺了木板,木板上面是成块的红地毯,戏台的两侧用木杆撑起帆布蓬就成了。

正午的阳光将大把的金线洒在红彤彤的戏台上,鼓乐齐鸣之时,戏台的周遭围满了众多的乡亲。他们皆是喜笑颜开,幸福溢于言表。戏台的正前方摆了只木椅,上面坐着小芹的父亲,身前的方桌上摆着寿桃和点心、水果及其喜糖。戏份还没开始的时候,老爷子就把桌上的喜糖丢给身前身后的娃娃们了,大家伙都知道老人家过寿,是嫁到远方的小女儿出钱为他请了戏班子的,嘴上都说老家伙真有福气。

唢呐声再次响起时,穿着艳丽的一男一女上了戏台,他们高声大嗓地唱起了戏词,弄姿挠首,很是欢天喜地。

这是村东,而在村西长满了庄稼的路口,胡福海则坐在车里吸烟。他刚刚又用手机发了个信息出去,然后就静静地等人。

他想,用不了多久,小芹便会知道他给她爹办了寿宴,也请了戏。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点事,太应该了。

他还想,这会儿司机小万可能已经坐在了回老家的火车上了吧,小伙子也是乡下人,心眼实称,没坏心,跟自己五年多了,给他多开两年工钱不算啥。

他接下来想,信息发出去了,用不了多久,大刘便会开着警车来接他。大刘是他家乡派出所的一个警察,是朋友帮他联系上的,他临回来之前给大刘打了电话,说回来给岳父过个寿,然后投案自首。自己千里迢迢赶回来算是自首吧,何况还给他们节省了那么多差旅费呢,从东北到贵州,警方去仨人俩人的,得多少钱呀。要是他胡福海不乐意,还指不定能不能抓住他呢。

胡福海想着想着,便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