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说符》
“古句新解”
宋国有个人给他的国君用玉做成楮树叶,三年做成了。叶子枝茎筋脉的肥瘦、毫毛尖端的颜色与光泽,放在真的楮树叶子中都分辨不出来。这个人于是凭着他的技巧在宋国生存。列子听说这事,说:“倘使天地间生成万物,要花三年才长成一片叶子,那有叶子的东西就太少了。所以圣人依靠自然的演化而不依靠智慧技巧。”
凡寓言,都拒绝抬杠,如果一定要跟作者较劲,所得者,无非是自己一种空洞的满足;所失者,却是对作者微旨的理解。就说这一则吧,你可以边读边摇头:这纯粹是不懂艺术嘛!如果你不是开玩笑,那只能说你不太会思考、不太会接受。五花八门的寓言大多如此,考较你是否善于思考、善于接受。其实,这个精巧的小故事最后把重心落在了道化和巧术这一组概念上。拿叶子来说,树上长的叶子就是道化的结果。那么,使树上长叶子需要做什么?不需要。树上本来就会长叶子出来,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这本来就是有关叶子的“道”。玉,本来就是石头,长成什么样子的都有,但肯定不会长得跟叶子一样,因为它跟叶子从来就不相干,各有各的“道”。如此看来,一定要说“道”有什么特征,那就是一句废话:它就是它应该生成的那个状态。
当你企图把玉变得和叶子一样的时候,所做的实际上就是用外力强行去改变玉的道。玉应该就是它那个石头样子,这不需要做任何努力,而要把它改变成叶子的样子就必须依靠巧术,那是外力。而且,做这样的努力是非常耗费精力的。耗费了如此多的精力,这个宋人得到了饭碗,可能连退休金都准备足了,对他来说值了。所以,各种各样去拂逆“道”的事情都有人做,那就是因为人们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理由,从而为之支付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但是,道家讲理论的时候从来都是反对这样的做法的,理由很简单,就像庄子说的: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种否定是基于价值观的,要想轻松、惬意、无忧无虑,那么就放弃那些能够引人注目的追求,甘于平淡的生活、平凡的地位、平和的心境、平稳的节奏。从而回归质朴的道化,这样才能有一个好的氛围。
可见,道家并不是对艺术、科学、政治什么的有意见,而通常是借题发挥,希望人们简单点,这倒有点像是精神层面上的环保。于是,有不少人就觉得道家思想是消极的、保守的,那可是被他耍了。谙通道家学说的人其实都是很聪明的,其中一个方面就体现在他们灵活,而且是有原则的灵活。历史上,中国许多能称为高度智巧的学问都是道家人物的成果,兵法、星占、医药、天文之类超复杂的技术每每是道家的最爱,当历史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候道家人物经常是首席参谋官,像汉初的张良、明初的刘基,乃至后世写小说都仿照这样的套路:瓦岗寨有徐茂功、岳家军有诸葛英、水泊梁山则有吴用和公孙胜。真正的道家人物从来不把自己的原则看作铁板一块,他们懂得任何道理都不是死理。
所以,道家罕有犟头倔脑、为了某个原则胡乱硬上的书呆子,因为他们通过不断地揣摩“道”,从而知道如何“不按常理出牌”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不过,不要因此又小看了道家,觉得他们是投机者。道家和投机者虽然都会做出看似自相矛盾的选择以牟利,但他们的区别在于:投机者是一场一场比赛去安排的,而道家是把一生甚至更久看作一个赛季。张良在刘邦一生的事业中起了几次十分关键的作用,其他时候基本都是默默无闻。他被刘邦视作三杰之一,另外两个后来一个反叛被杀,一个饱受猜疑,唯独张良平稳过关,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到了刘邦晚年,吕后当权,张良仍然是大局的隐性主角,用迁延战术最终铲平了吕氏,保住了刘邦的基业。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很多有益的大事,同时又能保全自己不受伤害,那么被许多不明白的人误解,是否真的很重要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巧术不仅不是一种具体的事物,甚至也不算是一种方式、招数或套路,它的这一特点更类似于我们平时常说的理念、观念,本身并不可见,唯其实施于某一具体事物时才能感知其存在,而换在另一事物身上之后又会呈现出同理但不同细节的表现。每个人都可以从自身出发去构建这种理念,这个过程需要宽广的视野,把眼光从一时一事延伸到人生、社会、历史乃至无穷无尽的宇宙,越是深邃幽远,从外到内真真正正的自然融合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