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向。”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耳。”
——《黄帝》
“古句新解”
纪省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十天之后,周宣王问:“鸡可以斗了吗?”回答说:“不行。还只是仗着意气盲目骄傲。”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对外界的影像和声音还有反应。”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眼光还太迅急,气势太盛。”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别的鸡大叫,它也没什么变动。看上去像个木鸡了。它的德已经完整了。别的鸡没有敢应战的,只有转身逃跑罢了。”
这故事给我们留下一个成语:呆若木鸡。在现在的文章中这个词出现的频率仍然很高,不过一般来说多少带点贬义,通常说人被吓傻了,或者本来就傻乎乎的,反正夸人不能用这个词。不过,当我们反观这个成语的源头,却会发现这原本是一个十足的褒义词。这一类词语变异的怪事本不罕见,只是以我们现代人的观念横竖想就是想不出傻乎乎有什么可取之处。
那么,什么叫傻?多年以前,有一部风靡一时的日本电影《追捕》,故事讲述检察官杜丘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遭人陷害,他只身逃亡,等找到唯一能证明他清白的证人横路敬二时,却发现他已经被一个叫堂塔的医生用药物变成了痴呆人。正是这种药物,曾经造成了很多人自杀的假象,而堂塔也试图将这种药物用于杜丘,并如法炮制使其自杀。在高楼的顶端,堂塔如以往一样指挥着看似已经失去自我意识的杜丘,著名配音演员邱岳峰以富于磁性的嗓音演绎了一段让很多人难以忘记的台词: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哪,走过去,你可以溶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因为剧情的需要,这部影片里很是出现了几个傻子,当然,主人公杜丘是一度装傻。影片在中国公映之后,社会上有一段时间骂人傻子的流行语就是横路敬二。一部流行电影生成一则流行语是在特定的时间发生的特定现象,但横路敬二这个戏份极少的小人物被广泛用作傻子的代名词,至少说明这个人具备了人们固有观念中傻子的基本特征。归纳起来说,失常之后的横路敬二基本特征有两个,一是迟钝,动作缓慢,记忆消失,两眼无神;二是不知利害,让他跳楼都照做不误。把二者联系起来看,横路敬二和这个木鸡如此相似,那么,那个造就横路敬二的堂塔医生不也和纪渻子是同样的角色了吗?然而,《追捕》中的堂塔是一个反面人物,一个十足的恶魔医生,纪渻子却是一个高明的金牌教练,这样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又说明什么?那还得从什么是傻说起。堂塔医生曾经不无炫耀地这样描述横路敬二:真是幸福的人啊!过去看见的听见的事,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全忘记了,正在欢度他的余生……在影片里看,堂塔的话充满着邪恶,但在道家思想里,这样的感受不无道理。如果脱离影片中具体的事件和环境,道家确实认为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就是人类痛苦的根源,而且,道家也不仅局限于对人类欲望太盛的排斥,他们更多的是关心作为自然万有之一的人应该如何提高自身生命的境界。一个生命就是一个小小的系统,它自有其存在发展的机理和能量代谢的方式,这很有点像现代人的全息理论。一个健康的生命系统应该是平衡的、自足的,也只有如此它才能真正抵御各种侵害。
道家最关注生命系统中固有的能量,它没有一个具体规范的名称,有时称精神,有时称德、称气,它也没有具体的形态、无法准确观察测量,只能通过某种现象去感知,这些现象通常是人们的各种活动或可见的某种状态,比如劳作、说话或颇具气势的眼神。
这种能量的产生、积聚都是非常不易的过程,但人们往往并不珍惜它,宝贵的精力耗费在毫无意义的事上,为了欲望,去聚敛财富、攫取权力,无所不用其极,随之而来的必定是生命的黯淡与枯竭。还记得吗,喝醉的人从车上摔下来也不会受伤,那是因为他“神全”,而木讷呆滞的鸡能够百战百胜,那是因为它“德全”。无论叫做神还是叫做德,大体都是在说生命的那种能量。按照自然的法则,这能量应该用于养生——养生,除了保有、保养生命之外,同时还有提高、升华生命品质的含义。其实,只要按照最原始的本能去做,这是最容易做到的,但七情六欲使人无法不产生偏差:清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惊恐会给他带来偏差;英武神勇的斗鸡,眼神似乎就能杀死对手,但这也是它的偏差。无论以何种方式不恰当地使用了自己的能量,生命就犹如一个漏气的气球,不会再那么圆满,并且很快将面临枯竭的危险。试问,不再圆满的生命,能是胜者吗?
由此,一个看似怪异的结论诞生了:呆若木鸡才是斗鸡的化境,因为它已经没有一丝泄漏自身能量的地方,而我们平素热衷的斗鸡凶狠的眼神、优雅的步态、嘹亮的啼鸣等等,这一切表现本都是用它生命的能量化来的。道理很简单,健壮的斗鸡的确有着非凡的天赋,但是记住一点——漏气的大气球终究会不如不漏气的小气球,纪渻子就是本着这样的观念驯养他的鸡,而道家也正是本着这样的观念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鸡相对于人来说,总还算是无知无欲的,如果鸡尚有如此之多的“走气”之处,那么人呢?
再来看看堂塔医生那邪恶的话语:真是幸福的人啊!过去看见的听见的事,人的欲望野心和反抗心理全忘记了,正在欢度他的余生……现实中,道家不会真的认同堂塔那样去戕害生命,因为他做的一切努力也都是为了他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然而不幸的是,堂塔把道家的理论借来用了,他完美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使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抹去横路敬二等人的记忆和意识,使之忘记过去、忘记一切,以粗暴的方式对待生命,这绝不是堂塔的发明,却是道家理论家们很难预料也很难回避的副作用之一。虽然他们早就知道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但是,当他们自身的理论被人拿去蛮不讲理地滥用,那一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有时候,道家发现问题的能力奇强,可以毫不留情地直指一个现象的本质,但在现实中如何处置运用就并非其强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