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尝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仲尼》
“古句新解”
陈国的大夫去鲁国访问,以私人身份会见叔孙氏。叔孙氏说:“我国有一位圣人。”陈国大夫问:“不就是孔丘吗?”叔孙氏说:“是的。”陈国大夫问:“怎么知道他是圣人呢?”叔孙氏说:“我曾经听颜回说:‘孔丘能放弃心灵而只用形体。’”陈国大夫说:“我国也有圣人,您不知道吗?”叔孙氏问:“圣人指谁?”陈国大夫说:“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亢仓子的人,得到了老聃的道术,能用耳朵看东西,用眼睛听声音。”鲁侯听说这事后大为惊奇,派上卿携带丰厚的礼物去邀请他。亢仓子应邀来到鲁国。鲁侯用谦虚的语气向他请教。亢仓子说:“那是传话的人在瞎传。我能不用耳朵听,不用眼睛看,但并不能互相调换耳目的作用。”鲁侯说:“这就更奇怪了。你的道术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实在很想听听。”亢仓子说:“我的形体与心相合,心与气相合,气与神相合,神与无相合,一旦有极其微小的东西或声音,即使远在八方荒远之地以外,或近在眉睫以内,来干扰我的,我一定都能知道。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七窍四肢所觉察到的,还是心腹六脏所感知到的,反正就是自然而然就知道罢了。”鲁侯十分高兴。过了几天把这事告诉了仲尼,仲尼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关于老子和孔子“斗法”,而且这两个所斗的项目设置也很滑稽,居然是特异功能的比赛,似乎有后来《西游记》中车迟国佛道斗法的影子。凭空想来,道家本是洒脱的,生死利害都置之度外,哪里还会那么关心胜负,以至于闲来无事还找人斗法?然而,身为先秦一派的道家也好,魏晋时代大谈玄理的名士也罢,既是千百年后还能被我辈抓到踪迹,那么,当初也就肯定不全是超然物外的。在人世中打滚的,哪有不沾胜负的道理?既然沾了胜负,那斗法云云至少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形象化的描述吧。
关于魏晋名士玄谈的记载,固然有讲学式的,有即兴式的,但也有辩论式的,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的论辩似乎是规则比较完备的游戏,并不像我们今天这些门外汉揣度的那样,纯是彼此胡说一通,没有是非高下可言。魏晋时代的何晏、王弼是玄谈风气的开创者,王弼比何晏辈分小一些,据《世说新语》记载,何晏身为吏部尚书,名闻朝野的时候,王弼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但也是小有名气。何晏家里常常聚集了大批的谈客,看起来有点像沙龙的味道,王弼也上门去练练。何晏并没有小看这个不速之客,专门挑了几条经过反复论辩而能立于不败之地的义理来对付他。没想到这个王弼拿过来很轻易地就把在座的人都问倒了。接下来,这个小伙子还不过瘾,眼看没有对手,就玩起了“左右互搏”,自问自答,把一席宾客听得目瞪口呆,敬佩不已。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无从知道,想必总是和老庄易有关的。但是,这样的过程和场景却清楚地告诉我们:他们平素的议论肯定不是各自随心所欲地发挥,而是有公认的义理和准则的,如果只是人们聚在一起闲扯,又哪里容得一个年轻后生插进来攘夺大家的乐趣呢?后来何晏发现王弼对道家思想的理解比自己强得多,不得不终止了自己给《老子》作注的工作,这也说明玄谈的“空洞”只是说其内容与现实有着很大的距离,而并非说它是无原则、无目的的瞎扯。
《世说新语》还记载了一个叫殷浩的玄谈高手,碰到一个名叫刘恢的硬对手,辩论占不到便宜甚至眼看要输,只好东拉西扯以游辞保全面子。刘恢也不当面拆台,等他走了之后对人说:这个乡巴佬不自量力去学人家有学问的人说这些高深的话。这只是刘恢在贬损殷浩,殷浩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熟读前辈钟会的《四本论》,擅长分析人的才情之同异离合,一旦话题涉及这个领域,一般人就很难攻破他的防御体系了。虽然《四本论》的具体内容早已散失,而殷浩与人论辩的具体案例也不可得见,但由此已经足够说明魏晋玄谈是有章法、有智慧的,否则也不会无端吸引那么多的精英人物热衷此道。如果要想对这种情形有些直观的感受,后来居上的佛家辩论倒是能提供不少鲜活的案例。最著名的如六祖惠能那个故事:惠能大师从五祖弘忍门下得到传承之后,到了广州法性寺,见到两位和尚对着寺前的旗子在争论,一个和尚说:“你看旗子在动。”另一个说:“是风在动。”惠能说:“你们两个都错了,既不是风在动,也不是幡在动,而是你们的心在动。”一句话,令两个和尚心服口服。
在《列子》中,似乎这种活动还不是很普及,以至于斗法的双方居然还是传说中既很对立又很亲密的老子和孔子,斗法的内容还是有些比喻色彩的耳闻目视,可以说这是魏晋玄学和佛家论辩的浪漫主义原始版,大体轮廓已经被勾勒出来,而具体内容还没有切实填入,能看到的只是和后来真正论辩的相似之处:内行的论辩有自己的门道,外行不是看热闹就是瞎理解。这个故事中的论题设置虽然有典型的玄学特色,但并不很难,尤其是后来亢仓子自己做了一番解释,从文字上求索,我们就不难发现所谓的废心用形和视听不用耳目本来都是用以形容同样一种境界,即把自身与自然完全地融合在一起,没有彼此之分,没有内外之别,当然也就谈不上是用身体的哪个部分、哪种功能去感知了。
可笑的是,这个故事的开端却是外交场合中为了各自的荣誉而互相吹牛,废心用形被视作是一种低级的“法术”,因为看起来不如耳目易用那么神奇。如果依据道家的观念,这里有着双重的荒谬。首先,废心用形的境界并不低,但只是因为一般人很难理解这种表述,所以更加直观的耳目易用才占了上风,而且双方竟都能接受这样的高下判断。其次,耳目易用本身是一种误传,因为它对于将自身融入自然这样一个任务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依旧是在用感官去感知外界,不过是彼此置换一下而已,所以后来亢仓子予以纠正。这么一纠正,对于颇为俗气的鲁侯来说很是失望,或许是看在“厚礼致之”的份上,居然说出了“此增异矣”的话,从上下文中鲁侯的表现来看,这四个字是纯粹的言不由衷。
无论《列子》究竟是晋代的产物还是先秦人的手笔,它显然有着和玄谈相关的内容,但又未必都是后来发展成熟的玄谈,有时只是内容的相似或观念上的吻合。对于玄谈来说,它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听众必须对路,听不懂的人是无法与之玄谈的。这一点也是道家自身的性格中一个比较突出的特征,道家不喜欢那些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常常对之进行嘲讽,而这一节正好就是一个实例。孔子和亢仓子在这个故事中算是两个正面形象,亢仓子冲在前面做了一个普及道家学术的传教士,但是他收效甚微。而孔子则比较倒霉,一开始就被人挤到了后台,直到鲁侯拿着前前后后积攒起来的一连串误解向他炫耀时,孔子已经无从再做什么完整的分析了,事实上对这些完全外行的人本来也没有可能说明白。于是,只好不置可否,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