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郑之圃泽多贤,东里多才。圃泽之役有伯丰子者,行过东里,遇邓析。邓析顾其徒而笑曰:“为若舞彼来者奚若?”其徒曰:“所愿知也。”邓析谓伯丰子曰:“汝知养养之义乎?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养物而物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饱,衣而息,执政之功也。长幼群聚而为牢藉庖厨之物,奚异犬豕之类乎?”伯丰子不应。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者,有善治军旅者,有善治宗庙者,群才备也。而无相位者,无能相使者。而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
——《仲尼》
“古句新解”
郑国的圃泽有很多隐逸的有德者,东里有很多颇具政治才能的人物。圃泽有个叫伯丰子的隐者,路过东里,碰到了邓析。邓析回头对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说:“我为你们戏弄一下那个过来的人怎么样?”邓析的弟子们说:“这是我们希望能看到的。”邓析对伯丰子说:“你知道养育与被养育的区别吗?被别人养活而不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是狗与猪一类的动物;养育万物而使万物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让你们这些人平白吃饱,穿上衣服并能休息的,都是掌握政权者的功劳。那些男女老少群居聚集在一起,犹如牛栏猪圈里那些要送入厨房的畜牲,这与狗或猪之类有什么区别?”伯丰子不搭理他。伯丰子的随从从后面上前来插话说:“大夫没有听说过齐国和鲁国有许多有技艺的人吗?有的擅长于盖房子,有的擅长于制作金属或皮革制品,有的擅长于演奏乐器,有的擅长于读书计数,有的擅长于带兵打仗,有的擅长于掌管宗庙祭祀,各种各样的人才都具备了。然而没有宰相,没有能管理和使用他们的人。管理他们的人不需要专门的知识,驱使他们的人不需要专门的技能,而掌握着专门知识和技能的是被管理和被驱使的。掌握政权者就是我们驱使的,你有什么理由如此傲慢呢?”邓析没有办法回应,看了看他的弟子就离开了。
事实上,道家并非对政治这一人类重要的活动视而不见、有意回避,如同谈论天地、生死、智慧之类的话题一样,道家也把政治作为一个话题。只是按照道家特有的风格,他们不把一般人十分看重的政治当作什么神圣的东西,而是经常把它当作调侃的对象。庄子就曾经说,生活中一个小偷儿去偷人家一个衣带钩是要受到惩罚的,可是那些上层的政治人物偷得国家政权却变成了堂堂诸侯。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差,就在于小偷儿的行径是处于法律的监控之下,而法律又是政治的一个组件,无论政治体系多么复杂精密,它总是人造的而非自然产物。因此,本质上说,凡是将东西易主都可以算得上偷,都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不要忘了,法律也是人造的,唯独管不了它自己的主人。
法律的主人,当然就是制定和执行法律的所谓诸侯。对偷儿来说,谁是国君并不重要,因为无论谁当国君都要惩罚偷儿;对国君来说,谁是国君很重要,因为如果别人做了国君那自己不是去世了便是失败了。所以,历来取而代之的篡位者窃取的就是权力,至于能够保障权力有效实施的制度,那都是现成的,就像对偷儿的惩罚条款一般总是不会大变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篡位者尽管是大盗巨偷,但唯其买卖做得够大,大到连惩罚偷盗的法律执行权和执行方式一并收归己有,那当然是不用担心受到制裁的。这就是著名的“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
庄子提出这样的观点,当然充满了讽刺,虽说很有道理,但多少有点情绪因素在起作用。在道家的高人中,平静理智地谈论政治也是很寻常的,老子就有不少论政之语,比如“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等等,姑不论我们能否接受、是否赞同,至少可以看出这些都是有思想深度的治国建言。
道家喜欢寓言,《列子》这一则也是以寓言的手法戏说政治的,看上去是两拨人在斗嘴,但其中却蕴含了对政治的理解。政治究竟是什么,这不是能够一言以蔽之的,但可以肯定政治是人造品。双方争论的问题实际上是孰贵孰贱。邓析以支配权为贵,别人听从你,别人为你服务,那你就是贵的。这样的人,当然就是执政者。这个观念很有点世俗化,至今很多人还是认同的,古人称州的地方长官为“州牧”大概也是这个用意。伯丰子一方并没有正面与此观念交火,这也是辩论术中的一个技巧,通过一个实例他们绕到了邓析的背后,反过来把邓析套了进去。我们撇开辩论术不谈,这话中就有两个要点:一是实例中所指齐鲁之国丰富的专门人才和缺稀的“相”究竟是什么关系,二是“执政者,乃吾之所使”究竟作何理解。
先说第一个问题。用今天的话说,这涉及管理学的一些原理,专门的人才和自然资源一样,如果调配、使用不合理,不仅不能充分发挥其作用,有时甚至会造成不小的麻烦。这个问题在今人并不难理解,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有深度感受,因为远非所有人都对管理工作有亲身的接触。然而由此却不难想见管理工作的重要性,因此社会要求人们对管理者必须服从,而管理者事实上也总是面临着复杂艰苦的工作。通常人们不了解这种工作的全部内涵,所以片面地艳羡为官者的威仪与财富便成了世情常态。在道家眼里,管理确实和放牧牛羊是同一个道理,但他们所取的并不是人比畜牲高贵这样一个意义,而是说牛羊也是自然之物,它们有其自身的特性,能不能依据这些特性使之更快更好地成长是做一个好牧人的关键。管理百姓,就要把百姓也视作自然之物,总是和他们的天性相龃龉,那就不是好官了——当然,好牧人也不是万事由着牛羊、百依百顺的意思。只有合理地把握百姓的天性,使之顺利成长,才是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道。
另一个问题,说执政者是“吾之所使”,是受我支使的——这个我是谁?当然,在文中是指伯丰子一班人,问题是这班人以什么身份自居呢?一种可能,以贤者自居,道家说的贤者自然是指“有道者”。齐鲁之国有的是好木匠,有的是好铁匠,有的是好军人,不过是精通一门技艺。你们这样的执政者也不过是精通律法制度,所以忝居其位,充其量只是个特种工匠罢了。但是很不幸,执政者真正需要的技艺是“道”,你们不懂,终究要向我们这些贤者讨教,这不是受我支使吗?另一种可能,以平民自居。民是自然万物之一,他们也按照大道繁衍生息,像要求有人耕地、有人打铁一样,他们要求有人出来把他们管理起来,以期能够更好地生活。这样看来,执政者不过都是被民众支使的奴仆罢了。从文义来看,第二种理解或许有些偏离,而且,道家的性格也不是动辄要说“民贵君轻”的。但无论从哪个理解看,道家对人群中的官与民、对政治的本质都有着其独立的理解,他们断不都是看到政治就避之唯恐不及的。而把政治也纳入“自然”的范畴,将其平等地视为万物之一,这也正是道家思想的一种体现吧!
列子认为世界上没有巧术,能不能成功要看是否合乎自然的法则。“去智”,就是摒弃人的智巧作为,顺应自然,不违万物之性,以求通乎万物。列子认为万物生生死死,是必然之命,人的智巧无能为力。鬻熊对文王说:事物自身的发展不是外力所能增加或是减损的,人的智谋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智巧无用,那么人到底怎样做呢?文章说“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具体做法是“在己无居,形物其箸。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物者也”,“亦不用心,亦不用力”。但值得注意的是列子并非绝对摒弃名和智,《列子·天瑞》中“盗亦有道”的故事,指出人可以认识天地之道、顺乎此道,取得己身所需;在《列子·杨朱》篇末,列子认为:现在人有名就尊荣,无名则卑辱;尊荣就会逸乐,而卑辱就会忧苦;忧苦,违反人性,逸乐,顺乎人性,这样看来,实与名息息相关,名不可摒弃。总之,非与不非,去与不去,关键在于遂顺人性,以获得当生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