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到深处即为诗:诗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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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纳兰性德,金缕一曲荡气回肠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

上面这阕《金缕曲》是纳兰性德写给他的知己顾贞观的。

纳兰性德,出身豪门的富家公子;顾贞观,身世坎坷的落魄词人;两个身份和命运都不尽相同的人却成了生死之交,这在当时传为佳话;

他们相逢在金秋十月的北京。秋天的什刹海最美丽,花圃中兰花染紫,菊花转黄,到处都是秋天的颜色。秋雁南飞,秋水长天,秋风飒沓,秋叶阵阵,秋雨潇潇,这次第怎一个“秋”字了得!

银锭桥边的兴庆酒楼里热闹异常。堪称通儒的徐乾学为了庆祝自己第一部经学著作《通志堂经解集注》刊刻问世,特意在二楼的雅座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受到邀请的除了自己的弟子,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莫大帮助的纳兰性德之外,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顾贞观,此人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为“词家三绝”。

平日里,徐乾学经常当着纳兰性德的面提起顾贞观。

顾贞观才华横溢,为人有股子侠义精神,喜好仗义执言,打抱不平。正因为这样的性格,在官场上很不好混,以至于仕途蹭蹬。后来放弃官场,落拓江湖,浪迹天涯,到处结交兴趣相投的朋友。

每当老师说起顾贞观这些传奇经历,纳兰性德油然而生一种怅然失落的情绪。这么一位有血有肉的人物怎么就缘悭一面呢?我什么时候能够亲眼目睹这位江湖词人的磊落姿容,并与之结交相知?

秋天到了,顾贞观的脚步也近了。有一天,徐乾学告诉纳兰性德,顾贞观要来北京了。纳兰性德非常兴奋,贞观,梁汾,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这场什刹海相会,顾贞观偏偏来晚了。

大家都以为不会来了,尤其是纳兰性德心情十分沮丧,心中不住地祈求——感谢上苍,千万不要让顾贞观爽约,千万不要将绝望的音讯赐给热切期待的人!

正当纳兰性德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了上来,脚步声停止的时候,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掀门帘进来了。

贞观!众人齐声喊道。纳兰性德的眼睛一亮,难道这就是号称“弹指词人”的顾梁汾?欢喜之余,上下仔细地打量一番。

只见他的额头上汗涔涔的,显然是走得急了,脸上染满风尘,双鬓略显星星,一看就知道经历过不少坎坷,但精神矍铄,眼光炯炯,眼角眉梢透着一股打不倒的顽强劲。

纳兰性德光顾着欣赏了,呆呆的坐在原处未动。众人都站起来与顾贞观打招呼。顾贞观一一问候了,走到纳兰性德跟前,一拍他的肩膀,爽朗地说,这位就是名动京师的“侧帽”词人纳兰公子吧?神清气朗,果然名不虚传!徐老师在信中没少提到你!

纳兰性德赶紧站起来,紧紧握住顾贞观的双手,激动地说,梁汾兄,你我虽初次见面,但神交已久,竟好像故人重逢一样,今日相见,我这一番倾慕之情,自可告慰了!

顾贞观听了也十分激动,挨着纳兰性德坐下,热情洋溢的攀谈起来。

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众人吃罢了酒席,慢慢踱步出来。沿着什刹海弯曲的湖岸,信步徜徉。顾贞观和纳兰性德都觉得相见恨晚,恨不能将过去几十年没交谈过的话语一时间全补回来,因此落在后面。

不知不觉中摇坠了夕阳,晚秋的寒意,暮色的清冷,更令人感到友情的温暖。

纳兰性德慢慢地走着,非常投入地听身边的顾贞观讲起往事。

顾贞观非常健谈,一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就意气风发,无限怀念。

他青年的时候,胸怀大志,很早就辞别家乡父老,远游求学,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得中举人,在康熙初年当上了中书舍人。不过才高见妒,因不懂得收敛锋芒,遭到小人的忌恨和陷害,失意于官场,索性抽身出来,浪迹江湖。

纳兰性德认真地听着,心潮澎湃,久久不平。他感觉到自己贴近的不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还有一颗热忱、坦荡、豪爽不羁的心灵。怎么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呢?恐怕只有“相见恨晚”可以表达。为什么老天不让我们早点结识呢?

天很快就黑了,夜幕像一块织得很密的网子,笼罩着令人黯然伤神的离情别绪。两人不忍别离,好像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出。但久久盘旋流连,最终还是要道一声再见。

回到家中,纳兰性德辗转反侧,难以入梦。梁汾,梁汾,他不住地默念这个名字,庆幸自己遇到了人生知己。

夜已深了,可纳兰性德的耳畔犹然响起顾贞观的那些话语。顾贞观以其强大的人格魅力深深地令纳兰性德折服。纳兰性德心有不平的想到,为什么自己这样的纨绔子弟能够生在富贵之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待遇,而胸怀大志的顾梁汾却奔走江湖,落魄天涯,受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顾贞观卓尔不群的外表下是一颗热烈似火的心灵;他的坎坷多磨难的人生际遇掩盖不住他的铮铮傲骨和凛凛正气;他的性格豪放不羁,却流露出让人沉痛的一种悲凉;纳兰性德怎么样也无法入睡,于是就下床来,铺开雪白的宣纸,一首《金缕曲》一挥而就: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阕词读来,意气纵横,狂放不羁。有对自己出身地位的反思,有得遇知己的快慰与欢欣,有对人世险恶的忧虑,有对前途莫测的迟疑,也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满足。全篇漫漶无尽的苍凉却不失自负沉着,低沉豪迈却不失赤子真挚的感情,读之荡气回肠。

写这首词的时候,纳兰性德根本没考虑什么平仄韵脚,全然都是心意的写照,真情实感的倾泻,得遇知音的表白。

写完这首词后,纳兰性德才感到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再次回到床上就寝,没想到一倒头便沉沉睡去。

顾贞观看到这首词后,内心被深深的震撼。长年浪迹天涯的日子,终年飘泊四方的生涯,见惯了的人情冷暖,麻木了的风雨磨砺,顾贞观以为自己的心灵早就枯死了,可一见到这首词,枯萎的心灵再次涌出甘冽的泉水,很快就润湿了双眼。

顾贞观次韵了一首,以回报纳兰性德的敬意: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吴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毕竟步入中年,顾贞观的这阕《金缕曲》与纳兰性德比起来,少了几许慷慨激昂,多了几分苍凉愤慨,他们两个都有得就是那份执著,那份得遇知己的慰藉和欢欣。

纳兰性德用一句“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来表达自己对顾贞观的一片赤诚的相知之情;顾贞观用“但结托来生休悔”来承诺自己接受了这份生死之交。

虽然一说起来生,就免不了一个死字的关口,即使有了不祥的预感,也要将这份交情贯彻到底,这才是真正的铁一般的友谊。

纳兰性德看到这首词后,又回复了一首,再次表达了他的心与魂都与顾贞观相知相交的浓烈情义: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顾贞观在岁数上算是纳兰性德前辈,纳兰性德从顾贞观的经历中,得出了“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的结论和感慨。他也是要做官的人了,要走上顾贞观曾经走过的道路,前途未卜,吉凶难测,心中隐隐怀忧。

纳兰性德看来,从古至今,“高才自古难通显”乃是常理,也是颠簸不破的规律。这句话一是表达对顾贞观的同情,二是发出了对仕途艰难人心险恶的控诉。

顾贞观带给纳兰性德不仅仅是友情,还有一段弥足珍贵的爱情。

当他们再次相逢的时候,也是一个秋天,纳兰性德正伫立在梧桐树下看着树叶片片摇落。两人见面后,顾贞观看到纳兰性德又较以前清瘦了,脸上看不到血色,真是让人担心。

难道纳兰性德的老毛病又犯了?顾贞观知道,纳兰性德身子骨弱,生下来就患上了寒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感冒的日子倒占去了一大半。他是从汤药罐子里长大的,每当寒意入侵的时候,汤药罐子就成了他的救命法宝。

不过病羸的身子难以抵挡过渡的喜悦。老友重逢冲淡了一切烦心恼人的事,更何况老友此来并非孤单一人,还有一位江南佳丽相陪相伴。

这个女人这就顾贞观多次在信中向纳兰性德提起的沈宛。沈宛生在江南山清水秀的地方,冰清玉洁,超凡脱俗,远不是那些满族旗人女子可比的。

纳兰性德看到真实的沈宛比梁汾书信中描绘的还要轻灵俊秀,心中早就陶醉了,暗中赞叹,这就是梁汾兄为我物色的江南女子?心里不住地怦怦乱跳。

怦怦乱跳的不止他一人,沈宛终于见到了梦中情人,脸上也绯红一片,羞答答的不知所措。纳兰性德是她的偶像。她喜欢纳兰的词,喜欢这个用心填词的诗人,她不止一次的梦想飞到纳兰的身边,没想到这次终于梦想成真。

当初,沈宛深深地沉醉于纳兰性德的词集《饮水词》。饮水词,得名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沈宛得到这本令她神伤的《饮水词》后,她把自己锁在闺房静静的品读。她不止一次的面对那些长短句而落泪,当顾贞观提出要带她去北京见纳兰性德的时候,她欣然应允。

于是,经过顾贞观牵线搭桥,一对有情人终于得以相见,而且很快就触发了激情,爱情的盛焰也随之点燃。

然而爱情来得突然,纳兰性德虽准备好了,但他的家人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尤其是纳兰性德的老爸纳兰明珠,似乎很难接受这个来自于江南异族的女子作为自己的儿媳妇。

纳兰性德面对这个给他带来新生命的江南女子,一切都知足了,人生有红颜知己相伴,夫复何求?因此他向父亲明珠提出来要娶沈宛为妻。

然而却遭到了明珠的严词拒绝。理由是纳兰性德是纳兰家族的长子,身上肩负着家国的重担,绝对不能娶一个毫无背景的汉家女子。明珠不明白,放着那么多的千金小姐不娶,为什么偏偏要娶一个汉家女子?

可是,父亲的威严没能震慑住纳兰性德追求自我幸福的决心,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一定要跟沈宛结婚。

明珠第一次见识了自己儿子的执拗和决绝。他对这场婚姻感到无力阻止,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儿大不由爷,由他去吧。看着老父伤心的背影,纳兰性德的心里不止一次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您就原谅儿子这次独立的选择吧。

虽然明珠最终默许了这场婚姻,但严重的后果已经产生了,并致使纳兰性德遭受了重大的心灵打击。

问题出在原本快乐的沈宛身上。通过明珠这一闹腾,沈宛的心里感到莫大的痛苦和悔恨。她在北京除了纳兰性德之外没有任何亲人,有时候无助和凄凉会强烈的袭击她。

婚后,纳兰性德大病一场。可能是劳累中受了风寒,也可能是因为违背了父母的意志而愁肠百结。

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在沈宛看来,原本应该令纳兰性德更幸福的婚姻,却给他带来了一场灾难。这种深深的内疚自责使她患上了忧郁症。她的身影日渐消瘦,花容憔悴,心里堆满了苦水。

强烈的自责的心态促使沈宛决心回到江南。或许离开是最好的解脱,那样的话纳兰性德也可以修复与父母的紧张关系,不再因为我而感到沮丧。

沈宛走了,永远带走了纳兰性德的希望和幸福。所有的梦想和希冀都烟消云散,刚刚掀开的新的生命的乐章又一次被打断。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纳兰性德已经昏迷在床七昼夜了,恐怕这次很难逃脱死神的魔爪。他今年才三十一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可惜一切对他来说都成了奢望,他要安歇了,他要安顿好疲惫的心灵,然后永远的躺着,再也不醒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沈宛来探望他,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痴痴的望着他哽咽地说,今生能与公子相知相爱,已是妾的福分,我有了你的骨肉,一定会把他抚养成人,你就放心去吧!

纳兰性德昏迷中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轻轻地呼唤着沈宛的名字,溘然长逝。

顾贞观得知纳兰性德逝世的消息,悲痛欲绝,他面对纳兰性德的画像,泪飞如雨,嚎啕不已。他顿足捶胸的哭道,为什么是你,你正在灿若朝霞的年纪,你拥有凤毛麟角的才华,你胸怀坦荡无欲无求,你对朋友肺腑相见肝胆相照,老天怎么不睁眼,让人痛彻心肝!

顾贞观哭罢,颤抖着双手,写下了两首缅怀的绝句:

其一:此照还同此阁存,几人能唱忆王孙?风流休数鸳鸯社,只是伤心皂荚屯。

其二:宛然侧帽缨徘徊,弹指韶华老泪垂。谁取沉香熏小像,十年流落一香眉。

曾经的笑语欢颜,凝固在尘封的昨日;如今凄惨两行混泪,都已化作痛苦的纪念;古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今有顾贞观辍笔酬知己。

后来顾贞观在无锡惠山脚下盖了三楹书房,取名为“花间草堂”,以纪念纳兰性德这位早逝的年轻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