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主任无奈地笑着说:“杭天龙你得管管他们啦,整天在大队长眼皮底下晃,哪天出了事儿谁也兜不住,现在耿大大一句话,顶个副监狱长使。”广澜笑道:“嘁,顶了一溜够顶个副的啊,还不如痛快地当个正主任哪,象您这样多好,近百号人一呼即应。”
朴主任气得笑起来:“去!别跟我这里贫嘴,少给我惹点麻烦都有了。”
一损俱损
林子这几天不再出工了,开放前不下“出监”的犯人,都是管教的关系户,所以最后几天,管教肯定要照顾,让他们修养一下,做些出狱前的准备。
小杰也连歇了三天,才打起精神来正常提工,主任跟他谈了半个来小时,谈得小杰出来时灰沓沓一张脸,神情委顿,彷徨一会儿,在墙边找个空座位落下去,望着流水线,一脸茫然,象一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家雀,蹲在枯枝上晾晒自己的羽毛,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
何永回头看一眼他,笑道:“瞧他那操行,跟老太监割下来那嘟噜零碎似的。”疤瘌五笑道:“这下林子能走得塌实了,总算出了口气。”
周法宏也笑:“其实这谍报的事儿,未必就真有,就是真有,也不一定就是人家屁眼大亨。一大那个大中不是就打了别人吗,也是怀疑人家谍的呗。咱五大这里就怀疑小杰,也就因为他有过谍报儿史,别的证据没听谁念叨啊。”何永幸灾乐祸地说:“就算不是他,这逼也早该收拾啦。上次埋那小猪的零碎,不定叫什么玩意给倒腾出来的,操,我就赖他,这屎盆子不往他头上扣,都对不起自己啊。”
关之洲哼道:“就跟给你吃了几口猪肉似的。”
猴子望着窗外,把对象虚拟为一片无所指的空洞,愤愤不平地说:“我以为就我会垫砖儿哪,敢情比我不要脸的人大把抓呀。”
何永在案子上吐口唾沫,用白丝指着它说:“傻逼带毛长尾巴的,别提我名字啊,提一个字我捏死你!”
周法宏隔断何永,接着猴子的话茬笑道:“垫砖儿也得会垫,得垫到领导心坎上,不能垫到胳肢窝里,没听过吗——胡说八道,积极可靠;实话实说,整天挨捋。这胡说八道是一种垫,实话实说也是一种垫,可效果就不同,哪个更有价值,关键看领导需要。这道理都不懂,还混劳改队?”
疤瘌五说:“这人要倒霉啊,靠墙墙倒,靠人人跑,靠狗狗咬,小杰这种过街老鼠,再怎么张扬,靠山一完蛋,他也冲不出二尺尿去啦。”
何永得意地透露说:“大黄这回鼻儿了,听达哥他们说,这家伙给一抹到底啦,就差扒警服了。”
“因为什么?”周法宏问。“他能有什么事儿,逛窑子呗。”疤瘌五信口雌黄地臆测。
周法宏说:“这大黄一下去,狱政科的宝座不定又便宜谁了。”
“老耿呀——绝对老耿啦!”何永咋呼道:“这下老师牛逼了,以前大黄是减刑审核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委员长是王大毛,老耿一上去,麦麦的减刑不就更不用操心了吗?想减多少减多少。”
疤瘌五说:“操,你以为监狱是菜市场啦。不过这下老耿也要肥了,大黄这个位置,吃黑钱吃得才狠。”
吃饭的时候才从老三嘴里知道:原来大黄收了一个犯人家属的钱,还吃请吃嫖的,答应给犯人减刑一年,结果只减了9个月,那小子当面说理解大黄的难处,减刑小组又不是他一个说了算,没想到,那家伙出狱后,马上写了封检举信,时间地点人物事,要素详尽,把大黄给抖落出来了。
“民不举官不究,这贪污受贿的勾当,本来就是大家都明白又都装王八蛋喝糊涂油的,大黄是碰上茬子了,黑心烂肠子还吹牛逼,收了钱不办事,也不想想这些犯人都是省油的灯吗?能饶了你?不怕你黑,就怕你不守规矩,想玩人也得先看清了脸模啊,逮谁攥谁不行,一把攥狗尾巴上,它不咬你对得起谁?”
我笑道:“大黄是自己把自己毁了。”
老三鄙夷地说:“他就是太狂了,遇到事乱跟人家忽悠,觉得这监狱里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一出来,上面一发话,查,马上傻了。听老朴说,痛哭流涕啊,那也没用,劳改局说这事儿必须办理,要不那个犯人还得把事儿往上面捅,王八叼棍他不撒嘴啦。”
“活该!”
“现在好,天天写检查在大会上读呢,完事儿据说就得发配门口值班去,那大茶杯也不端着晃了,赶明咱开放的时候,就能看见他了。”老三笑得很天真,似乎那个看见大黄的好日子就在明天。
晚上,霍来清搬了半箱听装可乐过来:“三哥,给弟兄们发啊,一人一罐!明天开减刑会,林哥减完残刑就开放啦!”
老三机灵一下从铺上跳起来:“哈,怎么也得过去给林子道个喜呀!”霍来清说:“你甭去啦,他吩咐完我们,就带胖子跑三中那边去了,哎对了,他还让我给你送双鞋过来呢,呆会我给你拿去,耐克哎,还正品的,兄弟识货!”
霍来清满面春风地走了,一屋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老三或者可乐,老三抓了两听饮料,交给我一听,然后招呼道:“林子够意思,大伙还楞什么神?见者有份!”大家呼啦冲上来,一人抓了一听饮料跑开,屋里立刻响起“屁波”的开启易拉罐的声音和碳酸饮料特有的放气声。
“操,爽快!”
“三四年没喝过这玩意啦!”
“林哥真是够意思!”
“唉,为张照片,多呆了仨月。”
我喝了口饮料,问:“三哥,林子怎么还给你双鞋?真不错啊,心里居然还惦记着你。”老三有些不自在地苦笑着:“那是我的鞋,我刚来那阵,看他爱玩,就送给他穿了。”
我“哦”了一声,没说话。
霍来清拿手指捏着鞋后帮进来,把一双脏兮兮的耐克运动鞋扔到地上:“林哥这大汗脚真够水平。”然后嬉笑着走了。
老三无奈地摇头苦笑着,吩咐关之洲先把鞋放窗台上晾着:“明天要晴天,把它刷出来。”
我说:“林子这人还真的算不错了,有些江湖样子,临走给大伙来个大话别。”老三笑眯眯道:“这人是真不错,说实在的,我觉得林子还算憨厚。不过要不是多呆了这仨月,他也不会搞这么个排场,邀请大伙举杯共庆。”
“他心里也不平衡啊。”
“而且林子后来这段时间,过得也不愉快。杂役当不成了,在队里说不开话了,只一个目的——减刑,这就象老虎你不让它发威,光给它喂肉一样,狗或许看着这种日子舒服,老虎它自己觉得苦啊。二龙跟广澜他们那一拨,跟他也不交心,都是面子活,没看临走都不在这里喝酒,要跟外中队的凑去嘛。”
我说:“可能也是赶上龙哥刚进过独居,大家没心情吧。”
“那是两码事儿,林子跟他们本来就过皮不过瓤儿,平时混吃凑喝的,全是面子活儿。”
正胡侃着,门一开,方卓眯缝着眼进来了:“哥哥们,可算干完了!”
老三喊道:“嗨嗨——哪屋的?”方卓一机灵,赶紧往外走:“对不起,对不起三哥,走错了。”我们都笑起来。关之洲解释道:“方卓的眼镜让小杰跟老李给打碎了。”我说:“就算戴着眼镜,他也备不住走错门,哥们儿都干迷瞪啦。”
“明天我得仔细验验他的活儿,黑着俩逼窟窿,还不都穿错了?”老三笑着说。
新官上任
召开减刑大会的时候,耿大队坐在了原来大黄的位置上,看来他真高升了,不过事情也就是发生在这一两天内吧。
林子果然减去残刑,只等会后办了手续,就可以回家了。我想朴主任终于可以大松一口气了,如果林子这次走不掉,大黄的下场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吧。
因为天气转阴,迷蒙地下起小雨来,减刑会很潦草地就结束了,赵监狱长也忍痛割舍了他喜爱的长篇大论,只简单地鼓舞了我们一番,就让收了。
散会后,五大队单独开了个会,由新来的管教大队长温某讲了两句,这个温,原来在二墙外的行政楼里干,这次算下乡锻炼了,不过这位领导显得有些黏糊,一看就是文职出身的善于和稀泥的主儿,在领导岗位上,估计也不过尸位素餐。比较而言,新提拔上来的生产管教郎大乱就显得慷慨许多,也讲了几句,条理和嗓门都还说得过去,给人一种“干部年轻化就是好”的感觉。
会后,朴主任叫我去办公楼,说新来的温大队找我。
温大队对我验明正身后,温和暧昧地笑着:“你的情况,耿大,哦,耿科长跟我说了,我跟耿科长的关系很好,你放心,只要好好改造,就能顺利地减刑回家,我让朴主任算了一下,你下批就可以报卷,两张票减8个月没问题。现在,就该准备考监规的事了,监规必须要背熟,不然谁也帮不了你,这是硬指标。”
“谢谢温大队,我回去马上准备。”我心里的确很激动,虽然这个信息已经从日本儿那里先知道一步了。小道消息和官方报道给人的感觉是不会一样的。
温大队似乎还想跟我沟通一下犯人中的内幕消息,我自然没有让他得逞,我只传达给他一个我不跟流氓凑乎的洁身自爱的印象。这不是一个立场的问题,而是信义问题,我既然还是犯人,我就不能破坏犯人的规矩,不然我就不能再跟他们一起玩游戏了,甚至看游戏的资格也要被剥夺。我绝不想做小杰第二。
出来时,雨点子落得有黄豆粒大小,却不密集,估计也就是一阵欢。胖子和霍来清还有老三正兴冲冲从操场方向跑回来,淋得湿漉漉的,一问,原来刚刚送林子出了二门。
进了工区,李双喜正威风凛凛地大骂几个落后分子,说郎大队刚给开完会,这些个“鸡巴玩意”还不上进,是诚心要看他笑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猛烧一个点儿啊。”老三不屑地说笑着。胖子嘟囔道:“操,看出五大一没人了,让个怪鸟当杂役。”老三嗤笑着:“军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呗。”
广澜在李双喜不远处看笑话,一边还鼓动着:“不服的就得砸,几轮儿过来,速度马上就上来啦,人无压力轻飘飘嘛!”
李双喜吼道:“以前怎么样我不管,现在我负责生产,就得把速度抓上去!别给你们方便当随便,谁要想跟我较较劲儿,你就试一把,看我是不是小杰!”
何永笑道:“李哥,你别玷污自己形象啊,怎么跟那种人相提并论?”
小杰远远地在墙边坐着,眯着眼,似乎睡了。对小杰,组织上还算对得起他,没有连他的组长一起给免掉,现在至少他不干活,也没人搭理他,毕竟是老干部嘛。
李双喜又咋呼了一通,给了方卓一脚:“新换的眼镜是吧?设备先进了,速度再提不起来,可别说我不讲情面!”然后又对高则崇笑道:“高所,你也是落后分子啊,这些人里就你觉悟高,不行我给你封个后进组组长,你给我把他们都带动起来?”
高则崇有些尴尬地笑起来:“我还是先管好我自己吧。”
“哎,知道就好。”何永甩了句闲话过去,他可能又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霍来清突然喊胖子:“胖哥,胖哥过来商量点事儿。”
“背人吗?不背人就直接说。”胖子说着,还是走了过去。
霍来清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胖子不以为然地说:“咳,林哥走之前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你晚上直接搬我屋里去,林哥跟龙哥说好了。”我这才想起来,林子和日本儿一走,那屋里就甩霍来清一个小光棍了。
周法宏笑着喊:“小霍你还搬什么劲,自己一个屋多淤啊!不行我过去给你当组长。”
“带着屁股来我就要。”霍来清嬉笑道。
傍晚的雨又撒了阵疯,工区的顶棚漏了不少地方,李双喜欢蹦乱跳地组织大家挪案子,躲到干爽的地方干活,一边招呼几个人上去倒腾网垛。二龙风魔地站到窗边,冲着天空大喊拼音字母:“啊——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想,二龙要是读过几天书,肯定会把高大爷的名句联想出来。
不过二龙后来只想起了一句话,冲我们大喊:“抓紧干,今天早收工!”
这天8点多就回了号筒,至少三分之一的犯人都带了网子回去。回去后,二龙公然违背林子的遗愿,把霍来清挪进小杰屋里去了。我在号筒里正看见霍来清撅着嘴搬家,胖子冲他摇摇头,很无奈地进了自己屋里。
李双喜寻了根塑料管拎着,在赶活儿的犯人间穿梭吆喝着,不时在谁的背上抽一下,弄得那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不过李双喜不打两个人,疤瘌五和高则崇,到旁边只拿话洇过去,说些“老五得努力啦”、“老高别让我难办啊”一类的屁话。
老三在屋里听李双喜咋呼得欢腾,不禁又不平起来:“哼,纯粹是小杰二代。”
我说:“这老李是兴奋的,一路飙升啊,哎,三哥你说,这龙哥跟主任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非他莫属。这差事就跟检验一样,是得罪人的位置,不狠起来,大伙不把你当回事儿不说,出不了成绩,上面还得压你,左右得开罪一边儿,要想呆得稳当,当然只能跟犯人来劲儿啦,大伙能不骂?所以检验和生产这两个位置,不论林子还是二龙当主事,都不会安排自己的亲兄弟上,但也不会让跟自己三心二意的人呆着干捞票儿,所以啊,象我和李双喜这样的东西就有用了,既给他们卖力,还得给他们在前面搪祸,就是一工具啊,三哥我不是没辙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