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
出监队和入监队都归教育科管。
白主任刚给今年最后一拨分下来的新收开完会,就赶到出监队这边来。上楼的时候,我们正看见一群剃了光头的犯人小绵羊一般溜墙蹲着呢。几个胆大的还仰起脸来冲我们笑,目光里充满羡慕:弟兄们该回家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啊。”一个家伙在我身后感慨着。
和入监组的情形相似,检查完行李后,我们蹲在教育科的监区楼道里接受检阅。白主任在形象上毫无突破,还是拿个小本子,坐在一个小课桌后面,跟我们慷慨激昂。不过这一次,大部分犯人的表情都有些散漫,爱搭不理地,好象在问:“喂,你是谁呀?卖什么野药儿?”
很多人都没有改造彻底,这一点显而易见。
和入监时不同的是,老白首先表示“欢迎”我们来到出监队,他从理论上判断,不论刑期长短,进了出监队,就说明大家的改造任务已经接近圆满完成,所以总要祝贺一下,他说看到我们能来到这里,感到真挚的欣慰。
底下开始有人无病呻吟地咳嗽,教育科的“眼镜儿”出来维护秩序:“大家安静!出监教育很重要,好好听白主任讲。”
白主任看一眼他说:“韩东林在最后一个月里,将协助政府负责出监队的管理,两个月以后,他也开放啦。”原来“眼镜”叫韩东林。韩东林幸福地笑着,把白主任面前的课桌摆得更端正了。
象老犯儿们介绍的那样,出监组的确没什么闲事儿,纪律要求也相对松散,虽说一天八小时的学习时间内不让乱串,可是从上到下,谁也不太在意这里的动静,这个规定形同虚设。白主任很少过来探头,韩东林说话又如同放屁,犯人们松散而有节制,总体形势不算大好,却还可以将就。
出监组的犯人,基本放弃了招摇的想法,只有一个混日子回家的希望在支撑着,大方向都是追求稳当,所谓“平平安安回家去”。眼看着就要脱离苦海,很多人大概都想开了,什么也不想争了,得过且过,能忍就忍,偶尔跳出一个张扬的,当即就给封成“怪鸟”了。
“在出监队咋呼什么啊,有本事出去以后折腾。”这句话让我想起二龙教训疤瘌五时的态度:“在入监组咋呼什么啊,有本事下队折腾去!”
觉得好笑,然后不禁感慨。
来道去
大组长韩东林没事儿就爱跟我一块儿聊聊,他看不上其他犯人,似乎那些人档次不够高吧:“我看这几年的改造,这些人也没啥起色,好象更堕落了,真不敢想象,把他们放到社会上去,会是什么样子。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劳改命,他到社会上去,也就相当于放放风,还得抓紧回来。”
听了韩东来有些居高临下的评价,我笑笑,不置可否。
韩东林看了看左右,嘱咐我:“我看这里有些人成天横着走,你可得稳当点儿哦,遇事忍一忍,不就一个月么?怎么不能过?”
“要有人让你把这一个月当十年过呢?你还忍?你没在队里呆过,不知道劳改犯里还有些牲口犯、战争犯吧,你想当孙子都当不好。”
“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嘛。”我笑道:“躲哪去?躲到大墙外头算一站。你不找他他找你啊,都躲清净了他们跟谁耍威风?这里边没有回避矛盾的余地,出了事就得面对,咬牙跺脚也得上,也得扛,道理都是靠拳头打出来、靠银子买出来的。”
韩东林有些诧异地说:“这些我倒常听说,不过,你这两年不是一路打过来的吧?”我又笑起来:“要那样,早打到刑场上去了。在劳改队里,不管通过什么手段,总要找到自己一个位置,所有人最后都得归位,虽说龙得盘着、虎得卧着,可这龙和虎他不会跟鱼虾猪狗的盘一堆儿、卧一块儿啊,到最后还得分出远近高低来不是?你们留教育科了,第一步就定位了,我们不行啊,到劳改队里还得重新抢地盘。”我望着改造时间比我还长的韩东林,突然觉得自己象个讨厌的老大哥了。
韩东林笑道:“呵呵,是这么回事吧。你在队里占了什么位置啊?”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啊。你呢?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我很愿意跟“有文化”的犯人交流一下心得,韩东林的语气却让我不舒服。
韩东林说:“好倒谈不上,至少是刻骨铭心地受到了惩罚,被剥夺了自由和发展机会的人生,出去以后要很久才能恢复感觉,想追上时代的步伐,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我试探地问:“你折在什么事儿上了?”
韩东林苦笑道:“虚开增殖税发票,给一哥们儿帮忙,骗点出口退税,自己也顺便捞点好处,哼,都是一时的财迷心窍,其实我得的好处不过几千块钱,就进来呆了4年多。4年啊,损失了多少机会和金钱?亲情呢?更是无法挽回的损失啊!”
“悔了?”
“彻底悔了。看来这人生是一不能贪图不义之财,二不能怀有侥幸心理,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做人做事,最稳当。以前也明白这个理儿,可事到临头,又迷失了方向——进来一次也好,长长教训,一辈子受用。”
聊了一会儿人生大道理,我发现自己的确需要“回归”一下了,对韩东林那些一本正经的语言,我有些不适应,如果他说“彻底他妈地悔啦”,我或许会更习惯些,虽然我毫不怀疑他现在这些严肃的感慨。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所以我跟韩东林推卸责任:“你在这里受的改造和我不同。”
韩东林说:“教育科的确是监狱的一块清净所在,我们也听说队里面很乱很脏,不过我一直以为,关键还在自己把持。”我笑道:“最后能落个卖艺不卖身就算不错啦。”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他这副嘴脸的,到队里面连卖屁股都排不上个儿,好好的孙猴都能练成猪八戒,别说他一个妄想修成正果的肉眼凡胎了。
后来我试探着问他,在这里写的日记一类的玩意能不能带出去,他说“估计戏不大,除非你里面都是歌颂正面形象的”。我笑着说:“我这日记里面都是‘呼唤’正面形象的。”
我画蛇添足地告诉他,我的日记只有十来页,随便写的,怀念过去,憧憬未来而已,不带走也罢,晚上就烧了吧。我是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了,我担心他跟老白多舌。
末日之欢
在出监队呆着果然爽,每天都看着有人办手续,喜洋洋地从这里消失,不知道飘向哪里。走的人都象新郎官一般欢喜,不论外面等待大家的是什么,自由总是个巨大的诱惑。而从这里,从这惩戒罪恶的大墙里,除了怨恨和恐惧,他们不能带走任何东西。我没听到一个人说过想再回来,大抵也就是这个原因吧,估计真正“洗心革面”的并不多,他们只是害怕回来。能够“害怕”就足够了。
出去以后的未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要出去,出去!
自由的门缝向我敞开得越来越大了,我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没有一个确定的思路,只有喜悦弥漫,虽然有时候那喜悦显得迷惘,未来一片空洞。偶尔想起中队里的人,感觉也淡漠,似乎不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