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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肄业

先行者

在庄峰的淫威下,没有受到明显冲击的,除了我们几个“前铺的”,大概就只有一个武当武二郎了。

这一方面仰仗人家二哥不讨厌,看着就是一本分农民,还长了个红彤彤的好汉仗义脸,一般流氓,不给他面子都不好意思了。关键还是武二哥的案子敞亮,杀奸夫啊,明摆着比焦美云那个强奸案上档次。庄峰简单扼要地评论说:“这样的哥们儿,我高看一眼!”

武二哥挂着链儿,行动不便,庄峰就吩咐强奸勤照顾着,上个厕所什么的都有人跟着,弄得武二哥老不过意的。其实庄峰一方面是真心照顾他,一方面也是派个人看着他,别出事儿。

除了小劳作毕彦,武二哥也是不“在伙”的人里面唯一能吃到庄哥赏赐剩盒饭的人,平时的豆子,也总是比别人少分一点。卢管知道了,就说庄峰这事做得对:“要尽量给武当释放压力,反正他早晚得奔市局,在咱这里过渡期间,别整出事来,就念阿弥陀佛了。”

庄峰跟卢管道:“我倒不稀罕他是个挂了的,我就是冲他这个案儿,要是别的脏事儿,我才不给他脸。”卢管一撇嘴:“得得得,说你呼哧你就喘开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你是好料?还这个脏那个脏的。”

卢管也三天两头过来跟二哥聊天,把外面的好消息告诉他,说村里的乡亲真够意思,又集体上访了好几次,强烈要求把他保出去。“你杀的是一村匪啊,老百姓佩服你,就连李大秋家里人,也说他死有余辜呢,要求法院能放你一条生路。”

武当试探着问:“您看我这案子还升得了市局吗?”武当也知道一升市局,最少得判无期,保命可能都悬乎。

卢管总是安慰他:“这事我说了不算,看守所不管那一块,要我判我恨不得立马放你回家哪。不过我看了,形势对你真是越来越有利,你放宽心好了。”

只有一次,卢管有些感情用事了,一脸气愤地说:“你说你那个嫂子是人吗?听律师说,他到你嫂子家调查取证,你嫂子死活不承认李大秋霸占了她多少多少年,楞说跟李大秋没事儿,这不害你嘛!”武当情绪一下子有些消沉,过一会儿倒是善解人意地说:“农村人好面子,谁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卢管似乎有些后悔多说话了,赶紧安慰他:“你塌实住了,外面都给你忙活呢,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提。”武二哥憨厚地笑笑,说尽量不给您添麻烦,号里哥几个都挺照顾我的。

庄峰私下跟我们分析,要是武当家里不花大价钱,他这案子,最好也就弄个死缓的面儿。“没钱就得依法办案了。”庄峰无奈地说。

3月初,检察院最后提讯了武当一次,回来后,武当精神很好,说检察院的说了,他的案子在当地挺有影响,他们都挺同情他呢。庄峰说,那好啊,他们一同情你就有戏了。

转头庄峰就跟我说:“武当肯定要升了,没听说检察院都同情他了嘛。”

果然,不到一个礼拜,外面就喊武当收拾东西,进来俩管教提他,看来很重视。武当脸色很难看,吞吞吐吐地问:“去哪?”

“快收拾东西吧。”一个管教有些不耐烦地催促,恨不得早交差。

我们一起动手,帮武当把被子抱下来。庄峰跟我说:“升了,咱给二哥拿点钱。”

我去窑里掏了100块代金券和两包烟,递给庄峰。庄峰对还在那里愣神的

武当说:“哥几个的意思,到那边保重。”

“那边”两个字可能刺激了武当,他接物的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抱抱拳揖一揖道:“谢谢庄哥,谢谢哥几个。”随即抱上铺盖,我弯腰把脚镣上的拉线给他塞在手里,说句“保重吧二哥。”武当还是“谢谢”两字。

武当是在大家的合力欺骗中走向绝望的,我可以想象他跨出“C看”大门的时候,心理的落差会有多大,那个大门,对他的意义,不啻一个生死界。

奔赴传说

我们的案子,拖到武当离开时,已经有将近五个月。号里的人基本上都已接到起诉,有几个开过了庭,去了“已决号”,老筢子也判了,罪责不是他说的“教唆”,还是盗窃,两年半,许多人都不平衡,说太便宜了他。

3月中旬,终于盼到有人提我过堂。

我又兴奋又紧张,象当新娘子一样,这一天总要来的。一进提讯室的门,我看里面有俩便衣,他们说自己是检察院的。

那俩人素质还可以,态度也不错,从头到尾笑咪咪的,没说一个脏字。我听到隔壁的检察官就比较冲动了,正跟谁喊着,隐约听那意思,好像是被提讯那位突然翻供了,不配合了。很多人进来后,跟前辈们一接触,就找到自己“原始口供”的漏洞了,以后不论是检察院复审,还是法院开庭审判,只要一逮着机会,就强词夺理地“补漏”,亡羊补牢,毕竟还有些可能自救的侥幸。我那天就是这样,一口咬定,我送施展的钱不是“资助”,而是欠债还钱。检察院的那哥俩也不跟我较真,态度老实地记录,让我感觉轻松和感动。

后来我知道,提讯我的前几天,我家里刚给他们摆了一桌,说花了2100块钱,我妈心疼得不行,说吃顿饭就2100?我说要不是为我,五毛钱的羊肉串也轮不上给他们咬第一口呀。

检察院的跟我说,你这情况倒是不严重,回头到法庭上好好说,别犯拧,判个“缓儿”估计问题不大,在家里服刑,什么事也不耽误,你还可以跟以前一样,写写书什么的,多好。

我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当时心情就比较愉快,回去还跟庄峰报喜呢。

过了整整十天,庄峰说麦麦你这两天也快下起诉了,一开庭就回家了,出去别忘了庄哥啊。我说我也给你当“托屉的”,月月给你盯,赶明儿你出去了,别找我收保护费就成了。庄峰笑。

正聊着,外面门响,正要张望,听到叫我的名字。

“收拾东西。”我一出里间,门口的管教就吩咐。

我跑回去跟庄峰说外面让我收拾东西。

“是不是免予起诉啦。”庄峰冲外面喊:“带饭盆嘛?”

“都带着。”

“操,都带着就不妙了——麦麦你可能也升了。”庄峰情绪一低落,我脑子有些迷瞪。

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抱了丰满的一怀,庄峰另外塞给我200块钱票:“到市局活份点,别吃亏是真格的。”

我一边往外去,一边说:“庄哥你保重吧。”

“我没事,塌实住了,你的事大不了。”

一跨出铁门,我看见那边的施展也已经出来,施展正跟号里的弟兄们道别呢,生离死别,却洒脱。

负责我们案子的程刚和小扈在看守所楼口冲这边摆手,管教说:“过去吧。”

我们两个“同案儿”在楼口汇合。施展苦笑着摇头:“把你牵进来,真是失误。”

换了现金,办好手续,到前院,一个屠夫脸警察正在车边等着,先吩咐我们把东西放车上,又给施展上了背铐,先押上警车。我也钻了进去,小扈就坐在我们边上,程刚开车。

“真送市局?”我还不死心地问着。

程刚回头说:“施展去了,你们哥俩这么义气,能不陪着?”

警车上了路,我回头看着“C看”的大门,渐行渐远,那个地方,对于我好像真的过去了。人家说坐牢的整个过程里,看守所阶段是最可怕的,我的感觉却麻木,应该是没有刻骨铭心被折磨的缘故吧,那些灾难,都发生在我周围人的身上,发生在山东、强奸、和安徽人蒋顺志的身上,发生在那些没有经济支持、没有亲情关怀的人身上。我感觉我的离开,正是某种被动的逃避,从此我可以不再怜悯,不再进退两难,不再想做好人又担心把自己给撂里面。

警车出发的路线,正好经过我的家门,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看见一个熟人,是经常在我们门口收破烂的那个河南老头,以前他见了我面,总是一脸的笑,今天却只看到一个背影,然而已经亲切。

我转过脸,赞叹说C县建设得不错了嘛。

程刚说你以为你们一进去,别人就都不思进取了?

我说家乡建设这么好,也没人通知我一声。程刚说你别给自己解开心了,抽烟不?我说没带着。

程刚说这几年你什么时候带过烟,你不净抽我了嘛,说着把一盒红云扔到后面来。我笑着点了一棵,说还是你态度好,不过不抽白不抽,你这烟也不是好来的,你一月多少工资?

程刚说嘿!我还不如扔地沟里呢,小扈你把烟给我拿过来赶紧。

我们笑了一回。程刚把车顶的警笛拉响了,立刻来了感觉。

我跟小扈探讨:“我听说市局特恐怖。”

施展在旁边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想那么多没用。

在小看守所里,关于市局的传说有很多,提的最多的就是“辰字楼”,前辈们说那个楼里关的全是死刑犯,整个楼都阴森森的,白天也见不到阳光。晚上就更恐怖,灯光永远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昏黄色,夜深了,常会听到哗啦哗啦的铁链响,偶尔夹杂着鬼魂叫屈的声音。庄峰讲起来,往往添油加醋,描绘得更让人不堪忍受。

不过他说,这些都是那些管教传出来的,真正在“辰字楼”呆过的犯人不会讲,因为从没有一个人从那栋楼里出来过,都是死刑犯嘛。

现在我们正在接近那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