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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资格验证 (2)

晚饭上来时,我发现和中午一样,是馒头,这里的伙食看来比“C看”的档次高。吃完饭也不用盘板,地下、铺上、便池台子上坐的全是人,抽烟、聊天、下棋、打扑克的都有,数数,大概将近30个人,仿佛被兜进网兜里的一群鱼,鳞尾相叠,拥塞不堪。望着一个个紧挨着的光头,我心情沉闷,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以后就要和这些人闷在一起了?啥时候是个了结呢?

丰哥叫人打开电视,看到十点多钟,丰哥说该下的都下去吧。立刻有一半人从铺上消失了,我看丰哥一眼,丰哥正看过来:“你,睡那个最边上。”

我说丰哥是铺底下吧。

上面的几个人笑起来,丰哥也笑了:“多明白呀乖乖!”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特没劲,担心自己的话有可能被评为本年度W市局看守所搞笑语录的头条。

往下面一钻,还挺费劲,靠边的一个瘦子指导了我两句动作要领,先坐在地上,把腿伸进去,再用手肘的力量送身子,果然灵验,真是处处皆学问啊。

我听见丰哥在上面喊:“于得水儿,他跟你一班,到时候叫他!那个谁,你今天歇了吧。”也不知那个谁是谁,在铺板底下兴奋地喊了声“谢谢丰哥”。

刚才那个瘦子应了一声后告诉我:“咱俩值后半夜的班,俩小时,赶紧睡吧。”我紧贴着墙躺好,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有些发潮,我怀疑是不是死刑犯留下的啊?心里不禁发毛,忐忑着不能塌实。

于得水拱了我一下,小声说:“哎,睡不着吧。”

我说:“大哥可不?”

“我看你也是一老实人,以后有嘛事儿就跟我说,别跟他们瞎聊,都是大案儿,聊不到点儿上给自己惹病。”

“谢谢大哥哦,你案子也不大吧。”

“我销赃,也就几年官司,跟你一样,让同案给带上来的。”

聊了一会儿,于得水问我:“兄弟你带多少烟来?”我说就一条。

“明天你先借我两盒,等购物还你。”我说行啊。

“别让丰哥知道啊,这里不让互相串东西,值班时候给我就行……睡觉吧兄弟。”我说睡了。合上眼,我在心里懊恼又无奈地“靠”了一声。天上没有馅饼,地上全是陷阱。

值班的时候,我看见丰哥头顶的墙上有一个类似“学习专栏”的框子,上面写了好多行字,看格式,像是一首诗,不由眯起眼仔细辨认,连猜带蒙地总算读下来。

诗云:

静坐时常思己过

闲谈时莫论人非

能吃苦方为志士

知进取不悔人生

肯吃亏不是弱者

怕小人并非无能

宽容人心平气和

退一步海阔天空

后来知道这是人家丰哥的做人准则,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丰哥不能身体力行,但能有这等抱负,已经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是纯粹的草包,否则,何德何能来管理“重案组”啊。就像丰哥自己评论的那样:在W市第一看守所当头目的人,基本上可以胜任一般县团级以上的领导职务了。

后来体会到,丰哥此话不虚。

起点不能低

第二天,于得水正在铺角抽烟,小不点喊起来:“丰哥,于坏水冒上烟儿啦?”

丰哥用手一点他,魔术师一样地说:“下来。”于得水赶紧掐了烟过去,站在丰哥面前,表情很不自在。

“哪的烟?牌子还够顶,是不是掐巴新收的?”丰哥真是明察秋毫。

“不是,丰哥,我哪敢呀?是麦麦借给我的。”

丰哥骂道:“借?你他妈拿啥还?”

“我这个月又写信了,让我姐给我上帐。”

东子晃着手铐在丰哥后面骂道:“扯你妈臊!你哪个月都写信,哪个月也没见你上钱!就你这德行的,连家里都不管你了,还混什么大佬,天天找烟找肉的,你就是嘴谗逼浪!欠磕!”说着,“通”地给了于得水一个腮梨:“你这臭毛病是犯一次了么,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于得水诚恳地缩着头,孙子似的连连答应:“丰哥我改,你看我以后。”小不点从后面狠狠地用膝盖撞了他大腿根一下,疼得于得水轻吟着咧开了嘴,这叫“麻雷子”,再跟一下就成“二提脚”了。小不点煽风点火:“操,以后?这回怎么办?你欠别人多少东西了?”

大臭告状:“上次丰哥给我那根肠子,他还掐我半截呢。”

丰哥气愤地扬手就是一个嘴巴:“连大臭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你都好意思掐巴是吗?!”老大一动手,立刻有几个人一起蹿上去助阵,拳脚无情,刚打了几下,丰哥就制止了:“行了,先放你一马,把烟还给麦麦,这个月再不上钱,看我不倒腾出你屎来!这回你卖屁股也得把大伙的帐平上!”

于得水只有乱应的份,回来立刻把一盒多烟塞回我手里。我假惺惺地说:“算了,你抽吧,也甭还了。”丰哥在铺头骂道:“麦麦你也他妈够贱,钱烧的不是?甭跟我面前装大方,真大方以后号里的烟你供!”

我哦了一声,把烟塞兜里了。

于得水灰溜溜坐了一会,开始小声埋怨大臭:“你怎么还谍报儿?”

大臭红了一下脸:“我可没有那坏心眼,我就是顺口一说。”大臭挺憨厚的,这能一眼看出来。

“操,你顺口一说,我挨一顿砸。”于得水晦气地嘟囔。

饭后,大臭又蹲地上勤恳地擦起地来。丰哥“嗨嗨”了两声说:“新来那个,装什么逼,擦地!”

我心里一紧,赶紧“唉”了一声,跳过去抢大臭手里的抹布。

试工期手艺差些,大臭在一旁辅导着,还是不能很快进入佳境。一个金鱼眼的家伙撒完尿,上铺前捎带着踹了我一脚:“擦干净点……还有态度是吗?”他看我白了他一眼后,马上挑衅地叫号。后来知道这小子叫金国光,以前是派出所的协勤,俗称“二狗子”,因为一个地痞不买他的烂帐,就纠集几个流氓把他镇压了,出了人命。

丰哥板着脸,审视着我说:“让你擦地有怨气呢?”

手里攥着冷湿的抹布,我突然想:不能太孙子了呀,怎么也得弄个不卑不亢吧,要不以后真沉底了,可有得罪受啦。庄峰早给我讲过,到里面,不论什么地方,“起点”不能低了,以后再“拔点儿”就困难了,比媳妇熬成婆还费劲,而且成本太高。

当时我看着丰哥,摆出江湖嘴脸说:“丰哥,你放心,你安排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我也是从下面看守所过来的,我那个号里也这样,新来的嘛,就得多服务服务,大家都得从头混嘛,混好了,还不是得靠丰哥?”

“安排啥都心甘情愿是吗?”金鱼眼接茬道:“丰哥你晚上安排他给我放放。”“放放”者,就是让他干我的后面。妈的。

丰哥笑一下,没掸他,倒是从我的话里听出含义来,脸色也温和了些:“听这意思,你在下面也是个号长哦,那就更该懂事了,该干啥该说啥都得有分寸,我也不难为你,擦好地,你就边上眯着,来新人了你就下岗,要是乍刺儿,什么后果你也心知肚明。”

我说丰哥你放心吧,以后看我做事你就知道了。

不知好歹的死金鱼眼还想掺乎,被丰哥掸手拦下:“算了,给他几天磨合期,不上道再调理。”

怎么我也是上过学前班的,料理这些表面文章还不太费劲。没有等到来新人,我就从擦地的岗位上退下来了,因为集体购物时,我给丰哥捎了条好烟。

丰哥说:“以后别弄这个呀,不是逼着我腐化嘛……得了,我看你擦地也费劲,就先歇着吧,把班值好了就行,操,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娇嫩,擦两圈地就呼哧带喘的,还不如大臭一个脚趾头。”

于是,每天吃完饭,大臭勤劳的身影又出现在地板上。

舒和

舒和是值得先单独写一写的人。

舒和的确是研究生的学历,经济学硕士,捕前在一家著名的德国公司做总裁助理,属于金领阶层了,还要去诈骗,真是的。

我进去时,舒和已经在市局关押了近半年,涉嫌金融票据诈骗,580万的数额。舒和说如果“撞”不出去,应该是死刑。其实丰哥说他根本死不了,那小子骗的钱都追回来了不算,股票帐户上还赚了一万多呢,这种情况,也就判个无期。而这个结果更是舒和不能面对的。

舒和说:“平生喜远游,哪堪阶底囚?不自由,毋宁死,我就两条路,一个是撞出去,一个是求死,想判我无期都不行,我上诉,要求改判死刑,否则我就折腾个死刑出来,或者自杀。”这是舒和自始至终坚持的一个目标。

包括管教在内,舒和装神经病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谁多议论什么,里面很多人都面临必然的生死抉择,能想办法的都在想办法,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舒和的绝活就是装神经病,眼睛可以凝固在一个点上半小时不动,嘴半张着,呵呵有声,极像,说起话来也前卫诗歌一般兴奋地跳跃。

舒和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丰哥说舒和你在号里最好正常点,别时间长了,真神经了,出去了也没意思,还不如吃颗“黑枣”痛快。

舒和笑道:“我这是找感觉呢,要不检察院的一来,表演不到位就惨了,基本功不硬,临阵磨枪哪行啊。”

后来舒和、我,还有一个叫常博的硕士在读生,我们三个的关系搞得挺好,主要是共同语言多的缘故吧。舒和就把他的案子都跟我们讲了。

舒和最早在一个生产空调的Y公司打工,跳槽前介绍了一个叫韩文渊的朋友过去,做财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和那个“Y公司”没有联系,直到遇见了一个女孩,叫陈兆一,陈兆一有个自己的小公司,搞软件开发的,俩人合伙做套儿,通过韩文渊弄到了Y公司的业务单据复印件,舒和用电脑把章抠下来,用制图软件加工一番,到银行柜台取回几张电汇凭据,用彩喷打印机把Y公司的财务章打上,填上他们的帐户,分几笔把钱套了出来。就这样“简单”。

再后来,舒和跟我们的话更多起来时,就明白原来事情远没这么简单,甚至连他都被自己的狡辩弄糊涂了,已经到了无法还原事实的地步。

出事后,舒和、陈兆一和韩文渊被一网打尽。

舒和说自己最挂念的就是韩文渊,特老实的一孩子,当初根本不知道舒和要那些东西的用场,这么稀里糊涂把兄弟兜进来,也太对不起人了。

“只要能把韩文渊洗出来,我死也不争了。”舒和总这样说。

其实舒和才不想死,要不他装什么精神病?

舒和神采飞扬地跟我们吹:“我不是头回进来了,两年前有人举报我吃回扣,40来万啊,我给监视居住了,在一宾馆里审查,俩警察整天陪着我,我就跟他们玩精神病。我研究过这个,连法律鉴定委员会对精神病的鉴定程式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问什么问题,怎么回答,基本都是死规凿儿。我们家里也花钱了,前后十来万,最后结果出来了:确定舒和为精神病患者。检察院也吃了咱钱了,巴不得这个结果呢,马上决定免予起诉,开路依嘛斯。”

常博说那你这次应当参照以前的记录,接着让你开路依嘛斯呀。

舒和感慨地说:“这回碰上对头了,十七处直接办的我。我事先听到信儿了,马上就请了假,让家里安排我进了三家村,结果十七处的楞不死心,从三家村把我给掏来了,靠!”三家村是W市的精神病院,警察上精神病院里抓人,还是少见,可见人家根本不信舒和那个邪。

舒和笑道:“十七处的一哥们儿拍着我肩膀说了,舒和这回你就是安上翅膀,变成小天使,也甭想飞出去啦。”

“你那套花活不灵了,碰上高素质的了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