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钟本来硬要塞给我,说他就是喜欢小孩,我能见孩子了他替我高兴,才想意思意思,听乐乐一说,脸色一阴,就变了口气说:“是啊,是啊,给小孩子不吉利。”
我本来没多想,看他这样,赶紧一把抓回那个小工艺品,笑道:“我是担心你后悔。”刘金钟脸上笑起红润来,搓着手道:“怎么会?”
金鱼眼阴阳怪气地说:“刘金钟你那手上有没有疥啊,别传上人家孩子。”
刘金钟认真地说:“今天刚洗了手,还没挠疥呢。”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装进裤兜里,一边说:“老刘,谢谢啦,我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客气啥,一个够不够?我有很多的,还可以再叠。”
我忙说够了够了,心里已经有些不自觉地感动,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感觉陌生很久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生活在囚徒的梦幻里,在14平米拥挤压抑的小号房里,想像着一股可以融化我心的亲情,正慢慢地席卷而来,迫近我的麻木和孤苦。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遥远,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和女儿一起游戏?
我常常穿过那棵死不了的花瓣,放牧目光到窗外高远的天空里,想像女儿灿烂如莲的笑靥就开放在那里,正向我飘来,如美丽的天使。“我的女儿是天使哦。”我这样想着,就对舒和和常博说了出来。
“是啊,我们的女儿都是天使,是上帝的宠爱。”舒和沉吟着,眼睛也随我望着窗外,我知道我又触动他的心事了,而我不需要道歉。
我们突然都成了诗人,仿佛忘却了身在囹圄,仿佛忘记了周围那些垃圾,也暂时不能容忍别人把自己等同于垃圾了。
“这天老这么热了,也不来点雨?”小不点举个塑料杯,过来给死不了加水,我怅然地把目光收回来,仰头靠在墙上,希望时间快一些流逝。
接见的头天晚上,毫无睡意,在地铺上展转难眠。后半夜听到谁在水泥池子上磨东西的声音,很讨厌。
转天很早就爬起来,好好洗了把脸,挑了套干净的衣服穿好,专门选了一件长裤,为了方便在身上藏几个人的家信。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和也起来了,跪伏在铺上祈祷。
好像等了很久,起床铃才暴躁地响起来,大家扑腾着,咒骂着,伸着经典的懒腰,纷纷起了床。
“闹心吧,起那么早?”金鱼眼说我。
我说可不?
“剪剪胡子吧,别让老婆看了伤心。”金鱼眼这话倒说得诚恳。
我摸一把扎手的下巴,还真没在意,胡子已经老长了,又是连腮,看上去一定很落魄。心里不觉别扭。
“怎么弄啊,又没有推子,拔是不敢拔啊,太多了。”我们平常剪胡须,都用剃头的推子 ,一般每个月只有一次机会。胡子少的,就自己拔,连解腻歪消磨时间,有几位师傅把自己的下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太监似的。
金鱼眼说:“你甭管了,等庞管上班,我给你要推子。”
“行吗?”除了死刑犯走链儿前,可以随时破例把推子进号儿,其他时候还真困难。
“操,这点面子他再不给我?也就是你麦麦,撂别人我还不舍那个脸呢。”
我连说谢谢,没有虚夸的意思。金鱼眼能够这样说,也让我感到意外,并有些感动了,可能平时我给他的印像真的还不错吧,如果他知道我和舒和他们在背后怎样鄙夷他,如果他知道我在心里把他看成什么,他会怎样?
8点以后,庞管真的没有拂金鱼眼的面子,拿了推子来,在门口看着小不点给我修理好贼生乱长的胡子,当场把推子拿走了。临走告诉我:“别闹心啊,10点才让进人呢。”
“还有不到俩小时,你塌实等着吧。”金鱼眼说。
刘金钟在那里突然哑着嗓子小声唱起来:“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带着常回家看看……”跑调跑到太平洋去了。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准备了一桌好饭……”小不点一边洗着手,一边在池子边上跟着哼哼起来。
金鱼眼厌烦地闹道:“瞎逼咧咧啥,烦不烦?回家回家,回你姥姥家!”
丰富幸灾乐祸地“嘿嘿”笑起来,马上让豹崽给喊“关”了。我看刘金钟还在那里有节奏地晃荡着脑袋,估计还在心里默唱着。
沉默了十几秒钟,侯爷坐在墙边,突然亮了一嗓子:“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几个人嘎嘎笑起来。
金鱼眼斜楞侯爷一眼,没吱声。
穿好黄坎肩,这次没有选号码,只找了件比较干净的。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几个人的信塞进裤裆,小腿上还绑了两封,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担心给搜出来取消接见,那样家里会怎么想?
金鱼眼安慰我说:“一般不搜身,看人,庞管估计不会搜你,顶多好歹摸摸,没事,以前那么多人都没出过事儿。”豹崽笑着说:“你别黑嘴了,本来没事,别再给念叨出事来。”
其实我倒不担心别的,其他人的信我都看了,不过报平安和叙亲情一类,只有金鱼眼的信是封好的,不知写些什么,弄得我心里没根,他就是审查官,他自己审查自己。“监督机制太不健全啦”,我暗自感慨。
终于听到外面叫我的名字,值班管教过来开了门,我抄起早准备好的大塑料盆,冲了出去,豹崽在后面笑道:“哥们儿稳当住啊。”
一眼看到施展已经站在栅栏门边,正拿一空盆,冲我这边乐呢。不赖,俩人凑一天了。旁边还有一个,也拿着盆,看来也是去接见的。
到跟前,施展笑道:“我听庞管念叨了,说你也是今天。”接了判决,犯人见面说话也随便多了,看守所的管教不怎么过问,马上就不归他们管了,一般也不讨厌,横鼻子立目的,充那个独头蒜干嘛?
“齐了吧,走吧。”庞管亲自带队,根本没提搜身的事儿。
往楼下走着,施展给我介绍旁边那个犯人:“四哥,跟我一号儿,也是无期,将来我们得一块留一监。”
“四哥”说:“常听施展念叨你,够意思啊,难得。”
“都是哥们儿,能有别的话嘛。”我也给自己拔高。
庞管回头笑道:“我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比那些流氓还流氓,现在流氓都不讲义气了,不是原来的江湖啦。”
我们都奉承地跟着笑。
施展问:“庞管,一会能把我们两家的桌子并一块儿吗?”
“行,只要餐厅倒腾得开,得看人家安排,我也就给你们搭个话。”
出了楼口,阳光一晃,我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用了两秒钟适应一下。
沿着楼边的铁网子走,接见室的餐厅直对着辰字楼的楼口。不到30米的距离。一路走,一路莫名地激动。
在接见室门口登记完毕,按管教吩咐,把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划掉,算是报了到。
“进去吧。”值勤的管教说。
跨前两步,一转身,就进了大餐厅,其实就是一大食堂,摆了不少简易的大方桌和条凳。里面乱哄哄的,犯人的家属都已经在坐,我一进去,就拿眼乱扫,还是我的家人先看到我,他们一定一直盯着这个唯一的出入口。
我弟弟和我老婆离坐迎了过来,我老婆怀里抱着个孩子,当然是我女儿啦。
我和弟弟拥抱了一下,他就哭了,我老婆也眼圈红红的,女儿在那里四处张望着,根本没掸我。我上去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儿,感觉暖暖的,心里被一只小手轻轻搔痒了一下。
“像你吧。”琳婧说。我说能不像嘛。
施展的家人也拥上来,还来了几个朋友。
庞管赶紧招呼我们:“麦麦你们快点都坐下,这不乱套了吗?”
“挨边的三张桌子,你们拼一块儿吧。你们这一共多少人啊?”看来这位是接见室管事的。
“……22个,连他们俩一共15个。”数了数,有人报数。
“6个人一桌的标准啊,你们这是三桌的人数,1200块钱,谁去先把帐记了?”管事的说。
“不贵不贵,以前想花这钱还花不出去呢。”施展的妹夫边说边去付帐,我父亲紧着也跟了过去,父亲的背更驮了,走路都有些要往前冲的样子。
乱了一会,我们都坐下来,凳子很硬,我的屁股有些疼,顺手脱了坎肩垫上,刚坐下,一个巡查的警察就告诉我赶紧穿上:“回头分不出谁是犯人谁是家属啦。”
“看脑袋不就是准儿嘛。”施展答道。他妈妈赶紧拉了一下他胳膊,嫌他跟警察叔叔耍贫嘴,老太太胆小,让他惹的祸给吓出后遗症来了。
我老婆和我妈都关心了一通我的屁股,很心疼,我说:“其实没事,我就是跟他们找辙呢,这帮警察对我们挺好的,在里面什么罪也受不着。”
我妈眼泪汪汪地说:“就担心你在里面受罪,从小没吃过苦。”我笑道:“别听外面瞎传,里面好着呢。”我妈给弄笑了:“再好也没有家好呀,你还爱上这儿了?”
虽然桌子凑一堆了,也就显一声势浩大,其实两家人,还是各聊各的,我问我弟弟怎么没带孩子来,他说:“小家伙不知道你干啥去了,我们都骗他说你出国留学了,回来给他买好多好东西,他天天念叨你,问我们:“大大怎么还不回来,外国的好东西什么样啊?”
我笑起来,有些心酸,突然想起刘金钟的戒指,赶紧掏出来,逗我的女儿:“彤彤?彤彤?”琳婧意外地说:“挺好看啊,你叠的?”我告诉她这戒指的由来后,我妈妈立刻一把给抢过去,远远扔了:“拿这么丧气的东西哄孩子!”
女儿嘴一歪,哭了起来,琳婧和我妈赶紧哄她,我妈一边嘟囔:“早说不能带小孩子进这种地方,阴森森的,都不听我的。”琳婧委屈地说:“不是想让麦麦看看嘛。”
说着,菜上来了。送菜的都穿着黄坎肩,是留在所里服刑的“小刑期”和“关系户”。
施展招呼大家吃着聊,一边说:“好歹吃点就成,回头还得给号里的弟兄们带回点去。”施展妈说:“谁吃的下,直接打包算了,给他们带回去,犯法的孩子可恨,也真是可怜啊。”施展笑道:“妈,还孩子呢,我们号关一老头,都七十八了,比您岁数还大。”他老妈立刻骂他:“你个没良心的,还有心道岔跟我开玩笑呢,当初一家多操心?你个小兔崽子,把我弄进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差点缓不上来这口气。”说着,就有些哽咽,施展赶紧安慰她。
施展的妹夫说:“可不是嘛,当初都以为大哥得判死刑,这下好了,活着就是盼头。”施展小心地说:“妈,咱家为我这事没少糟蹋钱吧,我也没给家里留什么……”“破!谁要你那个脏钱,花着都堵心,老施家怎么出你这样一个?”施老太太气愤起来。
施展父亲接口道:“就是请俩律师花了不到两万,平时挑费也不少,给当官的咱没送嘛,也送不起,当初我跟你妈也想开了,犯了这个法,有命活着没命死吧,值当没生你这个儿……咱不说那个,谁愿意赶上这种事?就是连累人家麦麦进来,有些不值当的。”
施展叹口气,沉默了。
我妈倒爽快起来,安慰施家二老:“嗨,孩子犯了这个事,就让他蹲几年长长教训,也未必不是好事儿,麦麦肯帮施展,也是他们的情分,犯法单说犯法的。”我说对,你们就值当我们当兵去了。琳婧打趣我说:“还得给你们戴大红花是吧。”大家一笑,气氛又轻松下来。
我开始逗女儿,琳婧炫耀地说:“你看,已经长牙了。”我把女儿抱过来,女儿的俏俏的脸,女儿看我时迷惘的眼,还有可以整个握在我掌心里的嫩嫩的小手,女儿的小手,柔软的,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我的小手,不断搔痒着我的心。
她跟我很生分,已经会叫人,琳婧说连“爸爸”都会叫了,就是没地方实习去,哄了半天,女儿就是不放弃原则,只好奇地看着我的秃头笑,什么也不喊我。我又想起被妈妈扔掉的那个戒指,有些可惜。
整个过程,父亲没什么话,我一直是他的骄傲,直到我走进C县看守所那天。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的感情,却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话。
爸爸只告诉我,刚才和门口的一个老警察聊了几句,他说像我这样的,到劳改队也不会让干活,报简历的时候就写自己是教师,劳改队里都有学校,弄好了可以分到教育科,很轻松,减刑还快。我说那我就写我以前是老师吧,早就背叛教育事业的事就不暴露了。
那一天似乎聊了很多,大家抢着说话,围绕着我们两个,题目也起得飞乱, 两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好像很快就到头儿了,拦也拦不住。值勤的一声吆喝,大家都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我拥了琳婧和女儿一下,琳婧的眼睛立刻红了,我转过身,看到施展的老婆正在哭。
挨边儿的一桌,好像来的都是朋友,正在告别:“哥们儿,在里边好好混,别沉啦!”
“哥几个,在外边也多几个心眼,别跟我似的这么缺电,弄不弄就折进来。”
“保重吧。”
“大家保重,想着照顾我老娘。”
家属们都被安排坐下去,我们俩端着菜盆,夹在七八个“黄坎肩”里面,向外走去,到门口,都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看见亲人们都眼巴巴望着呢。喊一声:“保重啊”。一步跨出门去,眼睛早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