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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突破与游离 (5)

“……就说因为他有协助举报的情节,您没太为难他,他挺知足的好像。”我一边琢磨一边胡说八道。

庞管肯定不希望舒和把他的底子给揭掉,常博和舒和都好沟通,他就担心从我这里出差,怕我一不平衡,回头给他生事。我给他接着吃定心丸:“人家常博也是看我犹豫不决,怕出事,才果断地出来举报的,我没他那么猛,也压根没想立不立功的事,谈到立功这俩字我有心理障碍。”

庞管笑道:“怎么呢?”我说我总把它跟“出卖”联系到一堆。庞管马上从“立场”的角度纠正了一下我的认识,又问舒和的事:“你说舒和为什么不自己举报?……你不用有压力啊,我没别的意思,你咋认识的就咋说,你也快下队了,现在我就是把你当一朋友在聊天,不是提讯啊?”庞管和气地笑着,试图舒缓着我的神经,尽量让我的角色意识淡化下去。

我还真没细致地想过这个问题,顺嘴跟他说:“可能他也想了,就是举报他也减不了刑,不如让好朋友立功呢。舒和的心眼不赖。”庞管笑道:“你还不太了解他啊,这小子肠子花着呢,脑瓜够用,就是没上正道儿。”

和庞管这一问一答,促使我脑子飞转起来,细想了一下舒和,突然觉得这小子真的好厉害:其实他和所有人一样,压根就不想死,可是遇上这样倒霉事了,咋办?怕死是不行的,后来活了,又弄个无期,以他的傲气和抱负不能接受,所以喊出“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为死而求死。有了越狱的机会,他是真心想跑的,但他又对那个计划没有信心,想给自己留个后路,于是打着让我们立功的幌子,把消息透露出来,像钓鱼一样做好了“卧儿”。这是第一步。下面,如果越狱成功,他一走了之,自求多福去,如果被举报,他也会拿我们俩挡箭,就像现在既成的定局一样,都是他计划好了的。

但是有一点,我不敢想像也是他计划中的步骤,我宁愿相信那是他的百密一疏:假如常博我们俩都坚持不“出卖”别人,不挡别人生路的原则,让他们实施了越狱,最后又没有跑掉,舒和会不会说曾经要我们去举报的事?倘使如此,我和常博就他妈超级悲惨啦,靠!

“想啥哪?”庞管打断了我的思路,同时让我一惊,觉得脑门上似乎下了细汗,其实没有,是心理作用,想得后怕啊。

我笑一下,问庞管我什么时候能下队。

庞管说:“我找你就是这个事,聊天是顺便,我喜欢跟你们这样的文化人聊。下礼拜,礼拜二下队,你那个同案叫施展吧,找他们管教了,他急啊,无期的在看守所关着不算刑期,谁不急着下去?”

我说那好啊,赶紧下去吧,看守所我是呆够了。

告别辰字

我跟他们说了马上要下队的事,舒和跟常博都有些怅然,尤其是舒和,一脸悲怆,仿佛生离死别。其实我看舒和的脸色,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想如果没有大的震撼,舒和的生命,恐怕真的将不久于世了。

我对我最终没有说服舒和放弃死念感觉沉重的遗憾,和他实在是没有话讲了,一切我以为应该留恋的,父母、妻女以及未来,在他都成为一种刺激和负担,他软弱地不敢面对,又高傲地选择放弃。他在等他最终的判决。他在等待最后的理由,给自己的赴死找到坚定的支持。

舒和说过,他不会死得很难看,他要精挑细选,直到找到一种完美绝伦的,可以和他的心性匹配的方式,才会欣然地结束残生。我希望他一直寻找下去,直到他苍老的容颜被自由的阳光抚爱的那天,也许面对灿烂如阳光的女儿,他会痛哭流涕,他会感激上帝没有给他完美去死的机会。那样,没有人会拿那个自由与死的悖论嘲笑他虚伪,所有看到他感恩的泪水的人,都会感动的。

虽然,舒和的上帝与我无关,我还是偷偷地向他做了祈祷,希望他好好地看护他的孩子,让他活下来,不管多么艰难。

我在W市局的最后两天,是我们三个说话最少的两天,似乎该交流的都已经说完,过去和现在已经如此,那些看不见的将来,又无从谈起。

新来的号长老马正迅速地适应着角色的转变,猴七成了他的智囊中坚,不遗余力地带他上道儿。这个号成了战后重建国,老马就是傀儡政权,猴七和那两个新来的混混,俨然就是维和部队的大员了,弄得号里污七八糟,大有朝民不聊生那苦日子里奔的势头。

小不点还是不倒翁,继续当他的“劳作”,伺候老马和齐天大圣猴爷爷的生活起居,擦地的打水刷盆的也安排了,舒和差点就当了擦地工,还是老马世故,犹豫了一下,温和地否决了那两个混混的建议,但到了晚上,就把他哄板下睡去了。

舒和表情冷漠地钻了下去。

躺下来跟常博聊天,常博有些兴奋似的,跟我描绘将来到外面的发展蓝图。他说趁现在MBA还没臭街,正好有一拼。昨天他女朋友给他寄来一张MBA毕业证书的复印件,说因为他已经完成答辩,导师又看好他这个人才,努力帮他把证书搞下来了,常博看到那个盖着校长大印的证书复印件,比看到释放证还高兴,一颗悬了小一年的心终于落定。

听他说话的口气,在心里,常博肯定已经把释放证预支给自己了。我多少有些矛盾,其实不想早回家的才是装孙子。我就真的那么想下队去“看看”?说不清,我只知道结果怎样,我都会接受,郁闷是没有用的,该扛的只能扛起来,越低头负担越重,记得小时侯在农村挑水灌溉,妈妈就总在后面喊:“腰挺起来,挺起腰来就不压了。”

其实那是有一个前提的,就是看路还有多长。舒和就是因为在眺望时看不到终点,才一下子绝望的,他决定从一开始就不去负重,而我属于那种挑着水,只有几步就可以到家的类型,所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交流也变得困难,毕竟这山说不得那山的话。

剩下的日子很短促,也不想再去认识那些无谓的面孔,每天在铺板默然地坐了或蹲着,像一只孤单的鸟,在笼子里呆得久了,望着天空时,感觉也淡淡的,不愿意渴望太多,也不愿意留恋太多。

舒和在最后一个下午突然幽幽地问我:“你将来会去看我的女儿吗?”

“会的,我告诉她她有一个深爱她的好爸爸。”其实我真的不能确定,但那个时候我认为,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女儿,亲口告诉她我刚才许诺给舒和的话。

舒和苦涩地一笑:“是啊,我也只落一个深爱,绝望的爱,其他的,什么也不能给她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不仅不能给,还残酷地剥夺。”

我和常博都默默无语。是啊,我们在被剥夺自由和其他种种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剥夺自己亲人的感情?不同的是,我和常博还有不远的将来可以补偿。

那几天是自愿沉沦到思索里的日子,弄得自己和别人都很感伤。

总算等到离开的时辰了。

星期二,为什么不是星期一?一个新开始也要这样没有像征?可它还是来了,外面喊我名字时,我早把东西都准备好,只等着开门,道别的话事先说了,再耗下去徒增无聊。

舒和跟常博坚持往我帐上多添了200块钱,舒和玩笑道:“到监狱什么都缺,也别缺银子。”

我跨出牢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只听后面喊:“麦麦保重吧。”是舒和的声音,我在心里说:“你也保重。”

下楼,看见施展已经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大概十四五个吧。施展笑着说:“前两天担心坏了,怕你有事儿。”我说你还不相信我这觉悟?

我们被带出一道门的铁篦子,停在武警大院前面,先点了名,楼前已经停了辆大巴,几个留所服刑的劳务犯儿正往车门口堆镣子,那种普通的脚镣。两个英俊的武警背着枪,在车边警戒着。

管教先吩咐我们把行李放后面的一辆蓝双排上,然后喊:“俩人一伍,排好队,按顺序上车!……那红鼻子的,不懂啥叫俩人一伍是吗?靠后面去!”

我和施展靠到一伍,慢慢往车门挪,上了车,坐好,劳务犯儿过来,用一副镣子把我们俩的脚脖子各铐了一头儿,其他犯人也两两铐了。

人上齐了,跟车管教宣布了几句诸如不许讲话一类的纪律,俩武警抱着冲锋枪把车门把死。大客车哼哼几声,朝看守所大门外开去。

虽然我知道,出了这扇门,外面的自由世界只是一条玻璃隧道——这条隧道的尽头,连通着的是另一堵高墙。但是,望着被甩向身后的青砖大楼,我还是感慨万千,不禁在心底悲怆地念道:“永别啦,狗日的辰字楼!”

我心里很清楚,这种告别,不是逃离。对我们而言,走出这扇大门的意义,只在于进入另一扇大门。

囚车上的十几名罪犯,都被强制低头望着车板,不许出声。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受着斜视的阳光扫在光头上的温暖,脑子渐渐显得清爽起来,一些往事,便不甘寂寞地被颠簸出来,在眼底的一方车板上晃来晃去,晃得眼睛有些发酸。

关于坐牢,记得还在“C看”的时候,曾跟缸子、阿英他们讨论过,我说我一直有“进来”一次的愿望,时间不能太长,两年封顶。我以前的很多梦想都没有实现,我一直挺悲哀的,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被达成,还超额了。缸子当时说,监狱这种地方,不可不来,不可再来。这个建议后来在W市局也从别人口里频繁听到,看来很流行哦。

眼前的影像很杂乱,突然晃过几个凄厉的面孔,恍惚是“C看”的齐鲁壮士孔爱东,安徽青年蒋顺志,还有魂兮渺兮的小香香,那些臃肿的脸庞和悲凉恐惧的目光凌乱地闪现时,我轻叹了口气,心意茫然。

这时候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监狱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象缸子描绘的那样美好显然是不敢奢望的。这样就想起以前看过一篇聂绀弩回忆监狱生活的文章里写道:“没有进过监狱的人,凭自己的相象,不是超出监狱所实有的不仁慈,就是不及它实有的。”这样说,监狱还有它“仁慈”的一面了?

想到仁慈,就不着边际地想到了上帝和舒和,然后是同样判无期的施展。对于渐渐虚幻起来的舒和,我不知道施展的乐观是否真实。现在,施展就坐在我的旁边,偶尔,会听到他清嗓子的声音,施展说他有些上火。因为对“无期”的判决结果很满意,所以天天在号儿里请客,折腾的。

囚车转了个方向,阳光被屏蔽了。环境显得阴森起来,温吞吞的脑子也渐渐清爽。

我把有些发酸的脖子小小转动了一下,顺便瞟了一眼窗外,只看见鳞次栉比的楼群匆忙地向后闪去,路上行人匆匆,只看到一些忙碌的头颅,刷刷掠过,不知他们去追求什么。欢乐还是痛苦?希望还是陷阱?

深深吸了口气,自打上了囚车,我第一次嗅出一丝汽油味,记得小时侯很迷恋这种奇怪的味道,象青春期迷恋有关异性的一切,现在这种味道使我的思绪一下子溜出很远,童年的纯真无邪的影子七彩云朵般从眼前飘掠而去,想抓,却无从下手,憾憾的感觉。

好遥远的感觉,使我再一次无缘的想哭。

囚车一路鸣着笛,好象总是赶上红灯,走走停停地,思绪也就不断地被打断、连续,再打断、连续。斜眼瞟一下窗外,楼房很稀落了,估计已经出了市区,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到郊外的第一监狱。再瞟一下车门口,持枪定在那的武警双脚木橛子一样,岿然不动。

我换了口气,狠劲儿挤一下发酸的双眼,继续想我的事情,打发着时光。旁边的施展干咳了一声,应该是给我听的,我稍微偏一点脸,跟他交换了一个微笑,没有实际意义的交流,看来他也是腻歪的。

我尽量放小动作,伸手把脚镣轻轻转动了一下,减轻一点踝子骨的负担,那里已经感觉很不舒坦。

想起十几天以前,律师在法庭上侃侃而谈为我做无罪辩护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好笑。本来想,这世上肖遥法外的人已经很多,再加上我一个又算什么?不过现在的结果也不赖啊,至少让我从自己身上对法律的威严又多了一分敬重。

我正自嘲地笑着,突然感觉囚车停了下来。

武警一边吆喝着,一边扔给前面的犯人一串钥匙:“自己开,往后传!”看来是到站了。

我们终于获准抬起头来。囚车已经停在监狱的大门外,这是一所新建的监狱,从外面看,似乎叫它“城堡”更恰当,整个大墙都由半米见方的石块磊起来,上面的电网在阳光的调戏下闪着光芒。这是W市的第一监狱,听说这里刚刚评上“部级”,里面条件很优越,当然管理也非常严格。

我没有闲情再回忆了,傻呵呵等着钥匙快些传过来。

施展小声说:“麦麦,这监狱修得还挺漂亮。”

我说:“是啊,咱多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