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四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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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中转站 (2)

我小声跟他探讨,我说我昨天写简历的时候,捕前职业填的是教师,下队能分教育科去吗?疤瘌五捻着手指说:“光有那个还不成,这个硬货是基础,敲门砖懂吧?”

疤瘌五说:“你小子还不赖,能留这里最好了,这里正规啊,怎么也能减一轮儿。你用一年的时间拿票,能混两张,这里是部级模范监狱,一个表扬就四五个月,积极分子是半年,不象下面劳改队,人贱什么都贱。”

我认真地跟他探讨:“我留的下来么,不是说第一监狱光留大刑期的吗?”

“不是——初次犯,只要不是暴力案,就行,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留的,跟劳改队比,这里不就是他妈天堂么,谁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够条件的不只你一个,得凭表现。”疤瘌五又熟练地做了个点钱的手势。

“得多少啊,前辈?”我有些犹豫地问,钱不是问题,不过,要花钱往这儿留,我还真得想想呢,我可不好意思跟家里提出来,我爸那样的,超级鄙视给当官的送礼搞不正之风,我不给他做难吗?

疤瘌五说:“我上回进来时候,听说起价是2000,想当小组长,得翻一番不止,要不当组长的咋都黑钱呢,他得从学员身上捞回来啊,这是旧皇历了,现在啥行情,不好说……你要真有心气儿,回头我给你问问瓶子,他是前边那个号的组长。”

我连连感谢,觉得疤瘌五这哥们儿真热心肠。

恐怖教材

一周后下组的时候,疤瘌五我们没分到一块,他去了瓶子那组,306号,在我们对门。我在305,是个朝阳的房间。我们的组长姓李,官称“李爷”。

下组后,每天上下午各有半个小时可以吸烟,不过烟和火都在李爷手底下控制着,谁抽得去领,到时候谁好意思不让他一棵?所以李爷不买烟。

号里也有个小劳作,叫皮皮,盗窃进来的,再有几个月就开放了。皮皮除了眼有些发贼外,人长得还顺溜,皮肤也不错,李爷喜欢,叫他“儿子”,皮皮答应得很欢。

从三楼的窗口望下去,看见看守所送犯人的车在下面排了好几辆,防护栅里面,溜边蹲了两行,都光着膀子,象我们初来时一样。

可是我们不能总站在楼上看风景,再看,也入不了谁的梦。我们还得干活。捡豆子,又是捡豆子!一个从分局来的说,他们那里不捡豆子,叠纸盒,就是大家常吃的一种外国快餐的包装盒,他绘声绘色地讲:“我们把盒子片在铺板上铺开,那些长大疥的就一边迭,一边往上面抹黄水儿,操的,我接见时候得赶紧告我妹妹!那丫头片子一礼拜不吃就转磨磨,太恐怖啦!”

听得大家暴笑,齐说痛快:“你们他妈竹林里盖别墅损(笋)到家啦”!

李爷吆喝大家赶紧干活!

豆子分得不多,俩人一袋。我跟一个叫毛毛的一组,自由组合的,因为毛毛是C县老乡,倒腾假币进来的。我向他打听原来那些人的下场,他显得很懵懂,好象都没听说过。我一想也是,我从“C看”转到“市局”又呆了半年,那些“C看”的“号友”早该判刑下队了,毛毛做坏事比较晚,当然没赶上。

我和毛毛都在“C看”练过,小小豆子不在话下,一般到吃晚饭就搞掂了,不象那个糊纸盒出身的,守着半麻包豆子,哭丧个脸,守灵一般,速度上不去,质量还不过关,头一天就没挨着铺,陪着豆子在楼道里过的初夜。那个跟他搭帮的,一看形势不妙,立刻激流勇退。

第三天凌晨,我起夜,从厕所回来一看,纸盒匠正叉腿坐在门口,两腿中间全是没完工的杂豆,远远看弟兄不动手了,嗫呆呆直眼望着豆子们,雕塑一般,

走近了一看,吓一跳:那小子哭呢,眼泪哗哗地流。绝望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纸盒匠判了7年。

看纸盒匠整天跟豆儿双休同宿的,好恐怖。过了两天,我看不过去,帮他捡了一盆,当时把哥们儿感动得直哆嗦。回头毛毛就说我有病,李爷也告诉我少假慈悲:“是你改造还是他改造呢?回头你改造过头了,他还差一截没好,怨谁?”

为了防止纸盒匠再躺在豆子堆上睡觉,李爷把他提到屋里干,又吩咐皮皮拈了根缝衣针在旁监工:“他合一下眼,就扎他一针!不信你困的。”

纸盒匠一边忙活,李爷还在铺上叨咕:“就你这样的,三扁担打不出一屁来,到劳改队也是一死,熬六七天就走色了,到队里还有六七年熬头哪,好日子都在后头哪!”

旁边一个,看来象多次犯的说:“李爷说的没错,这里算舒坦的,真下了队,睁眼闭眼就一个字:干!出不了活,不用队长管你,杂役就把你治劈啦,我们队那时侯缝皮球,一天仨球,一哥们儿脚都快用上了也完不了定量,一个多月没见过枕头啥样,最后给神经分裂啦。”

在铺板上捡豆子的一个接茬道:“缝皮球啊,我们那里是床子活,一个黑龙江的,熬不住了,最后自己把胳膊塞床子里废了,就为能歇着!”

皮皮拿根针在纸盒匠眼前晃着,奸笑着说:“听见了吗?在这里还别不知足,下了队,简直一点出路都没有啊,到时候,真是活着没信心,死了没决心啊,唉,唉……”

纸盒匠脸色苍白,有些是困倦的原因,另有些肯定是出于畏惧。

刚才那个说缝球的笑道:“活路有一条,就是卖屁股。”监室里马上爆发出一片邪恶的笑来。李爷吆喝道:“干活干活!”

毛毛一边扒拉豆子一边探讨:“麦麦,有那么恐怖吗?”

“没去过,肯定没有家里舒坦是真的。”我说,心里也有些发紧,觉得还是留这里稳妥点。疤瘌五不知道给我问了没有。

工间抽烟的时候,我出门口喊了一声“五哥”,疤瘌五叼着烟一扒头:“啥事?”

我凑前一些,小声说:“留这儿的事,你给我问了吗?”

“呦,还真给忘了,回头你听信儿吧,该准备的准备,28号入监组接见,跟家里说说,这个(做点钱的手势)得备齐。”

我说:“那是,不过得有个数吧,给多了咱当冤大头,给少了也不能打水漂不是?”

疤瘌五诡秘地一笑,说:“我这人最仗义,讲究帮人帮到底,看你脑瓜也不象不够用的,里面的规矩多少也明白……没有免费午餐啊。”

我说:“可不?一个比一个黑,咱不逼到这份上了嘛,要不谁掸他们?”

疤瘌五听了,脸色有些阴沉,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扭头进去了。我有些迷糊起来,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说好好的,怎么说阴天就阴天啦。

交易

下午正心急火燎地捡豆子,我和毛毛商量好了,白天要铆劲干,争取晚上能12点以前睡觉。忽听楼道那头“眼镜来”喊:“李爷——李爷?麦麦是你们组的吧?”

“是——干嘛?”

“有人找!”

我和李爷的目光一碰,李爷说:“去吧。”

一出门,放眼过去,见施展跟一大白胖子在学习号门口呆着,很意外。我快走几步,赶到跟前,施展先引见我叫了那胖子一声什么哥,然后跟胖子说:“我们俩就楼道里说会儿话,你在屋里等我就行啦。”胖子说:“那行,你聊够了喊我,我带你回去,时间别太长啊。”

施展拉着我手在楼道没人地方蹲下:“胖子是我们楼层的大组长。”大组长的权利很大,只要不出楼,几个楼层可以乱蹿,队长们都得给他们面子,因为他们的后台都不是成天吃白菜疙瘩的,打狗是得长眼的。一个楼层就一个大组长,也叫大杂役,象眼镜来和李爷、瓶子那样的,叫小组长,是大组长的腿子。

施展说那个胖子以前跟他一个系统,一桌喝过酒,面子上还算照顾,不过也就落一面子活表皮儿亮,过不了心。

“前两天我问他了,要把你留下来,让他给办办,他说一个人起码得8000,还得是他这样跟队长说得上话的,才能把钱送到位,正抓廉政呢,不是熟脸儿不敢接钱。后来我跟一个留在这的老乡一打听,说3000块就够了,胖子够黑,还想骑驴,骑得也够狠。”

突然就想起上午疤瘌五的话和脸色来,一下明白过味儿来,疤瘌五那是暗示我出血哪。我冷笑一声,跟施展说:“家里钱也不是道上拾来的,不当那个冤孙,我下队吧。”

“我打听了,这堆钱到队里花,效果不见得比这里差,再说,你有文化,下去也不会受苦,关键是下面监狱里没有这里减刑快。”

“不扯那个臊了,就下队,减刑能少减几天,九十九拜都过得去,最后一哆嗦还含糊?”我充不含糊的。

“还有一句话没机会说,我总觉得这事把你扯进来呆三年……”

我一摆手:“施展你打住吧,我谁也不埋怨。”施展还是坚持解释下去:“当初我进来时,听那边号里有个叫麦麦的提讯,以为你先进来了,也就不咬着了,什么都说了。”

我笑道:“那你当初还以为是我把你点进来的吧?”

“倒没那么想……”施展笑了:“不过我知道肯定是电话上出了问题,我给你打过手机,让他们监控了吧。”

我说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施展笑着连连说:“这叫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天网恢恢嘛。”

聊了一会儿,施展拉着我手站起来:“我得回去了。”施展到学习号门口探了下头,胖子正跟“眼镜来”下象棋,一看施展过来,马上就站起来:“欣弟,接我这盘来,该跳马了呀……我得走了,下午队长给组长们开会,还得让我发言呢,好歹准备准备。”

施展向我挥挥手,跟在胖子后面,穿过隔离栅左拐,下楼去了。

往回走,疤瘌五正从厕所门口系着裤子看这边,到跟前,我笑着点下头,疤瘌五问:“跟胖子认识啊。”

“一般。”我故意轻描淡写,没停步。

“留队的事,你想好了没?”疤瘌五并排跟上来。

我笑道:“懒得动那心思,让胖子给办着呢。”

“……哦,那我也省心了,刚刚我还跟瓶子念叨呢。”

“他说得多少钱啊?”我边走边说,很不在意的样子。

“嗨,问也没用了,胖子给办,肯定比我们便宜呗。”疤瘌五大咧咧地说着,尽量掩饰着心底的醋意和失落。

到门口,我们分道扬镳了。

毛毛正在懒洋洋扒拉着豆子,很不耐烦的样子,看我进来,精神振了一下,手底下也麻利许多。我蹲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让你多干活了。”

“说什么哪你?笑话我?”毛毛不满地撩我一眼。

我一笑,奋力捡起豆子,想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们俩搭伙,是有些亏毛毛了,好在我还能拿几棵烟补偿一下,毛毛是个烟鬼,带来的烟早抽完了,就靠我接济呢,两边找个平衡——我这话也就是说说,不能往歪处想,否则就糟践我们老乡的感情了。

毛毛隔一会笑着暗示我:“看纸盒脸。”

我一偏头,纸盒匠的腮帮子上正渗着两个血点,还有一拉溜擦抹的血痕贴在那里。皮皮手里捏着针,坐他他对面的小马扎上抽着烟。

“瞌睡了?”我问。毛毛点头一笑,有些幸灾乐祸。

那边一个“职务犯罪”的正给别人讲他嫖娼的经历,说有一次想从后面干,看见小姐屁眼边上有一韭菜叶,骂着一问,小姐腼腆地告诉他:“晚上吃的馅儿包子。”

听见的都笑起来。纸盒匠也乐出了音儿,纸盒匠还没乐完,脖子上就挨了一针。

“你他妈沾这个就来精神儿了是吗?”皮皮晃着手里的针,问。

看见纸盒匠痛苦的样子,监室里笑成一锅粥。我笑道:“纸盒你就塌实捡你豆子吧,还有闲心掺乎娱乐节目哪,皮皮手里那指南针好受怎么着?”

李爷嚷嚷着:“都别嚷嚷啦,又都想后半夜睡去咋的,有瘾?”

皮皮说:“李爷,不是说这网子就三四天的活嘛,咋没完啦?”

“你问监狱长去呀?”

说着话,瓶子从那边喊:“李爷,30号接见,让统计人呢,这次人太多,只限本市的啊。”

双节

那一年的国庆日,正好是中秋。所以9月30日的接见就有了更多的意义。几个不能见到亲人的外地犯人,尤其是家里根本不来接见的“遗弃犯”,就显得心情沉郁,玩笑也开得少了。

纸盒匠郁闷地说:“我妈不要我了。”

一个外省的家伙没好气地说:“你死不死?”

“操你妈你管得着吗?”纸盒匠眼泪汪汪地瞪着那位。

大家一笑,李爷又烦了:“大过节的,谁也别拿谁找乐啦,都他娘的不开心,自己憋着吧,穷嘟嘟什么?”大家都不言声了,抑郁的抑郁,期待的期待,各自守护起自己的心情。

29号晚就得到消息,说接见后放假一周,大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纸盒匠,当时就晕倒,脑袋扎进豆子堆里,皮皮上去踹了好几脚,纸盒匠才悲壮地抬起头,粘着一脸豆子,激动得泪流满面:“我睡他妈七天!”

虽然入监前刚跟家里见过面,中秋的头晚还是没睡好,早晨起得也早,把囚服上的褶子一点点抹平了,我和毛毛互相看了看,都说对方挺精神的,心里先舒畅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