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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波澜 (3)

“是网子的事儿。”日本儿看看库房门,拉我往前走了两步,接着说:“帐好象对不上了,甭担心,我不怀疑你,我心里清楚着哪——你给我盯着点何永那狗操的,我越琢磨这小子越象偷我网子来着。”

我露出许多诧异来:“不会吧六哥,我看他滑头是滑头,可不象贼呀。”

“人不可面相,你得帮六哥这个忙啊,你在线儿上,看得比我底细。”

“要不是他咋办?我是说帐怎么平?真替你揪心啊。”其实我心里那个乐。

日本儿苦恼地一晃小脑袋:“唉,我就够猴精的了,没想到让他给坑了,帐好弄,这点事还难得了你六哥?我就是得逮住这个偷网子的,我不治他个屁眼朝上我白进来六趟啦。”我严肃地说:“六哥你甭管了,我给你留意着,这不害你嘛!”

“这事儿就你一个知道啊?老三都别跟他念叨,我信你你可别害我啊?”日本儿认真地说。

我笑道:“六哥你要信不过我,这里你还信得过谁?”日本儿笑道:“老师你还别说——六哥还轻易没信过谁,拿你押个宝,别让六哥寒心啊。”

这事儿我暂时还真没跟老三念叨,我弄不清日本儿是真的“信赖”我,还是拿我当赌注呢?看表面还真看不出来,日本儿说得对——人不可面相。他相不清我,我也相不清他,干脆都琢磨着来吧,摸着石头过河。

话外有音

晚上,二龙先差几个犯人搬了林子和胖子的铺盖,又拿了好多慰问品,去了楼下的禁闭室,老三拿了几根大火腿追出去时,二龙他们已经下楼,只好怏怏回来。这边,广澜搬进了胖子屋里,选了个叫小七的劳作。

小七是个乖觉势利的,广澜一把他从胖子手里接管过来,转天就跟霍来清拆了伙,端着盆跟赵兵凑一槽子里去了。霍来清跟小七,本来刚伙了不到一个月,感情也不深,但突然被甩开,还是忍不住骂了许多闲街。

何永倒是活跃,把几个散落各处的小不点都搜罗到一起吃去了,看霍来清孤单,也招呼一声,霍来清立刻就上了道儿,欢天喜地凑进去,那一伙就有了六七个人,除了何永,都在20岁上下的样子。

小佬说:“何永这个鸟人,糊弄小孩饽饽吃哪。”老三说:“何永傻精,假精,除了弄些小花活找找乐子,不会坏心眼,光嘴上花哨罢了,没啥新鲜。”

小佬道:“昨晚上他到我们屋里,跟广澜一通臭聊,我倒听出点门道来。”

“恩?”

“不总有个胖丫头给他接见吗?那女的跟二龙的马子——常给二龙接见的那个——以前是一坑里坐台的,俩小姐在门口见面一聊,就把何永跟二龙给聊到一锅里了,何永觉得二龙冲这层关系,怎么也得罩他一下呢。”

“嘁,不杀他灭口就好。”我笑道。

小佬提醒道:“何永跟广澜说了,想调我们屋里去。”

老三往何永那边横了一眼,愤愤道:“小子嫌我这里给他福利少了?想攀高枝啊——正好,赶紧走人,广澜要真要他,我就把你换过来,自己人在身边好办事,你在广澜手底下窝着,也太憋屈。”

“那回去就换呗。”小佬来了精神。

老三说:“这话,得等广澜先开口,不然,显得我如何如何似的。”

结果当晚广澜就跟老三提了要人的事,说已经跟二龙打过招呼。

“我们屋里的,你随便挑一个,小七给我留下就行。”广澜说。结果小佬就过来了,睡在何永原来的铺上。

老三说:“何永一走,这屋里清净一大块。”

刘大畅深有感触地说:“可不是,天天睡一觉了,他还在那里欢哪。”

其实这屋里真正热聊的不是何永,是老三自己。老三素喜交游,鬼头蛤蟆脸的人不少,有本中队的,也有对面号筒的,都是在队里能晃两膀子的主儿,我渐渐就对他说过的“这次进来不跟流氓搅乎”的思想有些怀疑。

其中有个叫大军的,浑身上满了“活儿”,是最近才联络上的,三中那边的一个老犯。大军说自己在三中很牛,组长杂役的都得给他让路,官儿们拿他也没辙——独居,呆过,不管用;电棒,挨过,不管用。“死猪不怕开水烫。”大军这样评价自己——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大军看上去的确生猛,光是身上那些龙争虎斗鹰击长空的缭乱文采,就让门外的人看得胆寒。大军毫不避讳,老三一要求,他就扒了衣服,展览他身上的动物迷彩,仿佛老战士给小朋友看身上星罗棋布的枪眼。

“看这里。”他拍着屁股说:“五福临门。”屁股的一边,刺着五只黑蝙蝠。

老三望着另一边的彩色卡通猪笑道:“这边肯定是肥猪拱门啦?”大军说:“是不懂还是拿我找乐?猪,跟朱谐音,朱门,就是有钱人家,老师,老师对不对?”我看着他的屁股笑道:“对对对,有钱人家。”

“看我两条腿了么?乌龙盘柱,底部踏的是天安门的华表,肚子上这个,早期作品了,麻姑献寿,现在都不时兴往身上刺人物了,怕降不住啊。看后面,我自己看不见,是我最满意的披肩龙和下山虎。胳膊上这活儿就不能提了,十六七岁的时候瞎弄着玩的,那龙有点象菜蛇了,败笔。脚面上就甭看了,一边一金鱼,那也叫鲜亮!”大军精神亢奋地给我们介绍着,象个职业导游。

老三羡慕地笑道:“我一直想弄身活儿,几次都没赶上手艺好的,现在老了,再弄一身花出去,让人骂啊,老不正经似的。其实我这里也有个东西。”边说边拉下半截裤子点给我们看,他肌肉开放的大屁股上,刺着“王天赐”三个字,每个字有铜钱大小:“我儿子的名字,我在广州劳教的时候,儿子刚过满月,想儿子啊,就刺了这个,现在都有些模糊了。”

老三拉上裤子,笑问对面铺的刘大畅:“老刘,在西北那么多年没弄活儿?”

刘大畅笑道:“老活儿了,没水平。”

“露露,给兄弟借鉴借鉴。”大军兴奋地撺掇。

刘大畅撩了一下囚服,露出肚皮上一幅粗糙的写意人物画来:“刘海赶樵,太老了,有二十多年了吧,墨都散了。”

大军笑道:“怎么上了这么个活儿?那时候流行这个咋的?”

“咳,不就是觉得好玩嘛,那时候太小,看人家刺,就跟着刺,还求爷爷似的不愿意给你弄哪。”刘大畅把衣服抻平整了。

“那是啦,二五眼的人,谁给您费那个劲?在劳改队里能往身上上活儿的,怎么也得先混个牌儿名啊,鸟屁都给弄一身花儿,上哪显人头去?”

老三笑道:“要是倒退十年,我说啥也得弄身披挂出去,怎么也进来一回,在外面还真没有这个心思。”大军说:“你要真有心思,回头我马上安排。每年开春、秋后,是上活儿的好时候,冬天太冷,夏天又容易感染。除了我,三中那边有好几个手艺还行的,已经开始忙活着了,这里面跟外头一样,什么人才都讲究扎堆儿,锁找门、碗找盆、泥鳅找淄泥儿——怎么样,上不上?”

老三笑道:“不是那岁数啦。”

“人还能叫岁数给挡住?关键看你心气,心气有了,岁数就没了——人活,就活一个精神!”

老三继续笑着:“等我心气来了再说吧。”

“我9月就开放了,过期不候啊。”大军边扣上了最后一个囚服扣子边鼓励他:“你还能来几次劳改队?混一辈子了,身上不留点纪念,多亏啊,让人还以为咱在里面多落魄哪。”

老三踌躇地笑着,边让大军喝茶边说:“等这阵风声松松,没准我还真留个活儿出去。不过现在不能忙活这个,林子他们还没出来呢,咱俩再进去,就热闹啦,独居不成彩绘展览馆了?呵呵。”

提到林子,大军的话题一转,说:“林子他们这事儿还没完哪,以后有得热闹看,你就背后蔫哒地上你的活儿,没人注意这里,眼都盯着前沿哪。”

“林子他们还有啥事儿?刑都减不了了,还不够狠?”老三直起腰,挺关注。

大军喝了口茶道:“完?能完嘛!那照片怎么出来的?帽花又没搜号儿,自己蹦管教室去的?”

“难道还是让人点的?”

“那还用问吗?估计就是我们三中的,还是在上面漂着的,大家都给他算出来了,现在没有证据,又跟大伙没关系,谁也不乱讲罢了——我跟你说这几句,就已经够臭嘴了。”

老三笑道:“话到我耳朵里就定住了,没有往外再飘的道理,你放心,我也不打听这闲事,你们三中的事儿我就更不问了,不搭界啊,风再大也吹不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不是?”

大军诡秘地一笑:“这我就不能再往明里说了,自己琢磨去吧,交朋友得看准了,别看个笑脸就认干亲。”

“你这话又乱扔棒槌了不是?老三交朋友,多天都是看心不看脸,咱俩这一就乎,不就是个榜样吗?”

“你看人就那么自信?”

“……听你这话,是不是我串乎这些人里,就有那个?”老三做了个拍照的手势。

大军站起来笑道:“这我不能胡说,没谱的词儿不能瞎咧咧着唱,在这里,除了跟政府,一点走板的事甭指望我大军干出来。你自己小心点就成了,别最后吃亏都不知道吃谁身上了。得啦,我回去了,啥时候上活儿,传个话过去,争取让你换个形象出去。”

兔死狐悲

林子已被关了5天,没有意外的话,两天后就可以出来了。这天上午主任去库房呆了一会儿,二龙就招呼蓝伟过去。不少人都有些疑惑地望着蓝伟的背影。

过了有一刻钟,主任带着蓝伟出去了。蓝伟低着头,不停地揉眼,嘴角委屈地撇着,伤心欲绝的样子。

广澜跟大伙一样,迷惑地目送着蓝伟的背影出了工区大门,然后站起来,追着二龙进了库房。

没了靠山,霍来清或许心里空落落的,又被蓝伟弄得心不在焉,不小心让梭子扎了手,不禁骂道:“他妈的五大的风水是不是坏啦,三天两头出倒霉的,准是有扫帚星!”

小杰立刻咆哮起来:“烂货你找死哪,不干活穷嘟嘟什么?”霍来清不服气地抗议:“我说话手又没停。”

“喝,挨操吹喇叭,你还逼嘴不闲着是吗?”林子、胖子一落难,霍来清在小杰眼里就成了一只小蝌蚪,而且是已经搁浅了的。

不管有没有撑腰的在旁,霍来清还真不憷他,当时就顺了他一句:“你闲着吧,长了锈还得拿电钻通。”一句话,惹得何永按耐不住怪笑起来。

作为林子的小劳作,能跟小杰有这种不恭的态度,我就可以推测出必是林子在背后鄙夷小杰的缘故。杂役的贴身佣人,就是一个风向标。

小杰这个外来和尚,抄起“五大一”这本经来,念得还有些洋腔洋调不说,关键还是修为不够,参不透处处暗藏的玄机,又急于想出成果,以树立个人的光辉形象,却往往弄巧成拙。

现在大伙都看出来了,林子和二龙不出头,把舞台都留给他,让他上下翻腾地练,其实是想看他笑话,让他不战自败。偏偏小杰是个眼高手低的,先叫林子替他收服了何永,贬了他的值,又叫林子放了到手的柱子,造了他的笑话,再一招棋又给胖子和烂货掀了台面儿,最后只给他留了个人见人骑的衰驴门三太牵着溜弯儿,形象已经是没了,每天托着“生产杂役”的乌纱帽在那里喊“威武”,不伦不类仿佛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