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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搅局 (9)

我回到生产线上,疤瘌五正宽宏大量地嚷嚷着:“发,发吧!谁干不了都往我这里扔啊,我给你们兜底!”小杰冷笑一声,走开了。

疤瘌五不紧不慢地把周围清理干净了,拿起一根白丝仔细研究了几眼,才慢悠悠穿起来,刚穿了没几目,二龙就拎着鞭子过来了,二话不说,从后面就是一下!

“啪!”

疤瘌五穿了个短袖囚服,小鞭子从后背缠咬了半遭,电击一般!疤瘌五当时“嗷”地一声怪叫,带着凳子飞起来。

刚要破口,看见是穿着大裤衩子的二龙,立刻咬牙忍着痛,委屈地问:“龙哥我怎么了?”二龙看了他一眼:“还不知道是不?”甩手又是一下,疤瘌五本能地向后跳去,还是被鞭梢扫在胳膊上,当时疼得乱吸一溜气儿。

“知道为嘛不?”二龙抖着手里的鞭子问。

疤瘌五气馁地探讨:“活儿没干完?”

“还问我!”二龙马上轮起鞭子,从上到下劈去,疤瘌五一抱头,向后急遁,鞭尖“丝”地一声扫在肩膀上,二龙连连进步,一条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把疤瘌五逼得最后蹲在墙角,一边被抽得哇哇乱叫,一边凄厉地求饶。

广澜、老三他们都走了过来,好歹劝一下,二龙顺势也收了手。疤瘌五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檩子,脖子上也给暗红地抹了一下,他惶惑地望着二龙,嘴里“哎哎”着,说不出整句话来。

二龙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地一声脆响,眼瞅着疤瘌五猛地哆嗦一下。何永不禁“咯咯”乐了两声。二龙冲疤瘌五说:“实话告诉你,从入监组我就盯上你了,我跟自己说:要是将来跟你分到一块,象你这操行的,我一辈子不叫你翻身!给你讲了没有——夹着尾巴做人?”

“讲了讲了,龙哥,我这回真记住啦!”疤瘌五痛心疾首。

“我跟你说每一句话,都是给你机会呢,怎么着?放着人道你不走,非钻牲口棚不可?从今天开始,我放开量让你折腾,看你能蹿过我肚脐眼去!”

疤瘌五连连表示不蹿了。林子走上去,狠狠地踹了疤瘌五一脚:“晚上啊,给我滚别的屋去!没人要你就睡厕所去!”二龙说:“搬家,晚上搬老三屋里去。”回头冲老三笑道:“以后这样的精华都归你管理啊。”老三苦笑道:“龙哥你真看得起我。”二龙一扬鞭子:“有意见说话。”老三笑着跑开了。

晚上疤瘌五一搬过来,老三就跟他说:“老五,我说句落底话,不管你爱不爱听啊。”

“三哥你说,我都这样了,有什么爱不爱听。”

老三纠正说:“你哪样我不管,我老三眼里,大家都是来改造的,没有高低贵贱。所以不管是谁,到了这个屋里,都不能出斜的歪的。”

“那是,三哥这你放心。”

“再说句实话,老三这意思你也看得出来,在队里混得挺尴尬,不上不下中间卡着,大伙在我屋里,不守规矩就是诚心给我老三釜底抽薪,我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容忍——老五,你是进来过的,老三这么说话不算口冷吧?”

“实话,三哥你这是大实话。”

“还有呢,我说话不掖不盖,是什么说什么,现在这形势你也看了,你想折腾也没你空间,不如就夹起尾巴来,糊弄一消停日子——别人都这么活呢,你就不能活?”疤瘌五感慨道:“三哥我是彻底倒牌子了,从今往后我就灰网里眯了。”

老三笑道:“这就对了五弟。话说回来,我还是把你当自己哥们看的,你到我这里以后,只要任屁闲事不掺乎,从龙哥那看从主任那看,也算我老三一项管理成绩不是?你让我舒服了,我能不在福利上照顾你?到时候,你还不是舒坦?——你闹来闹去,不就求一舒坦么?”疤瘌五释然道:“说了半天,三哥你说我心坎上了,回头你看看五弟是不是够板!”说完,先忙着出去干活了。

老三自足地笑着,对我说:“疤瘌五这种人,其实是个顺毛驴,给他几句好话,再来点小恩小惠,就搞定了,还用鞭子?”

我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没有网子压着,还好说,这要是天天熬鹰,我看早晚他还得撩蹶子。”李双喜站起来看一眼窗外,说:“这种人,就得龙哥那样的恶人治他!”

“光靠鞭子和拳头,那是笨法子,古代有个军事家说这两国交兵,最高的境界叫……不战……不战而取(屈)人之兵啊,用的就是谋略,是手段,咱管那叫脑系啊。”老三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说得李双喜不敢反驳了,只暧昧地笑着,看出心里很无所谓。

连续几天,疤瘌五加快了进度,白天也不跟何永他们穷白话了,可他住院这几个月,真的把业务全荒废了,怎么也追不上大伙啦,每天都往回带活儿,每天都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渐渐地话又多起来,坐在座位上说自己没法活了。

何永笑道:“你当初跳楼那精神来呢?我来得晚,老听他们说你,特仰慕,一见面,敢情就这操行呀——见了松人搂不住火,见了强人直不起腰哎。”

疤瘌五愤愤道:“操,你还别看不起五哥,等把我逼急了,我给你现一把看看,看你老哥是不是够胆。”

庇护

正说着,缝合线上突然闹起来,居然是蓝伟起了脾气。蓝伟指着旁边一个犯人骂道:“你他妈的你甭装孙子,我那个梭子有记号!”

那个犯人是个老头儿,可能开始还好言好语跟他解释,最后也满嘴跑杂碎了:“你他妈牛什么?没有龙哥,你连个鸟屁也混不上啊!我的梭子也有记号,你看着眼熟你喊它啊,它要答应……”

“答应你妈的白毛逼啊,你给不给吧!”蓝伟毫无顾忌地威胁着旁边那位。

“我给你个勺子!滚远点啊,别耽误我干活。”

蓝伟上去就抢,赵兵也在旁边帮腔,小杰看那边日本儿探了下头儿,立刻冲上去,踹出了被疤瘌五打倒以后的第一脚,把跟蓝伟争抢梭子的老头儿踢倒在地:“妈的,不长眼是嘛——龙哥屋里的人你也敢打?”

乱着,二龙已经出来了,广澜也跟了过来,崔明达从线上先到一步,不问因果,一拳就把那个刚爬起来的犯人打趴下了,嘴里恶狠狠地说:“疯了是吗?”

二龙到近前问:“怎么回事?”

蓝伟气呼呼地告状:“他把我的梭子给偷换了。”

“有使的不得了吗?”二龙不满地说。

“不行啊,我那把梭子都使顺手了,换了他那把,老挂网子。”蓝伟解释道。

那边崔明达又给了老头儿一个嘴巴:“到里边了还手脚不干净?”

“达哥我真的没换他梭子……”老头儿没辩解完,就让崔明达踹倒了。

二龙不管那边,指着蓝伟的鼻子说:“小伟我告诉你,以后这样的事儿给我免!再仗着我的架子充老鹰,我就放手不管你了,看你能折腾成疤瘌五那样?在底下我怎么跟你说的?全就着馒头吃了?想当流氓是吗,先过我这关!”

蓝伟脸红得象猴子屁股,低着头不敢吭气。

“还有你!”二龙踢了赵兵一脚:“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管着点小伟,你他妈就这么管是嘛?帮着他打架、欺负老头儿?……操你们小屁股的,不是流氓的苗子就别给我瞎鸡巴鬼混!……小伟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看见你不走人道,别怪我抽你!抽你你还得感谢我,你死鬼老爸也得感谢我!你的任务就一个——老老实实改造两年,一根毫毛不少地回家,好好孝敬你老妈去!听见了没有!?”二龙狠狠地踹了蓝伟一脚,蓝伟扑地爬在案子上,又赶紧站起来,吧嗒着眼泪说:“听见了,龙伯。”

二龙又转向别人说:“广澜,明达,以后你们也都别惯着他,你们也他妈没一个好油子,以后我得禁止小伟和你们说话了。”广澜和崔明达无辜地笑着。

“还有你啊,王老三——”

老三摆出一副更无辜的表情说:“龙哥我咋的啦?”

“你别以为我就会在库房里睡觉,你他妈背后跟小伟瞎煽乎什么,我不知道?还你妈鼓捣小伟去纹条蟒缠身,你缺德不缺德?”

“哎呦冤枉啊,我那是跟孩子闹着玩呢。”

“闹着玩也不行,一个蓝小姐还不够你玩的?”

大家哄笑起来,二龙看一眼蔫立在那里的蓝伟,转身回库房了,林子正拿着一把扑克看着这边笑。

天气渐热了,车间顶棚的石棉瓦象一整张太阳能片,把屋里变成了一个大烤箱,我们这个车间,队部的头目们基本不来光顾,朴主任也不很要求,犯人们的著装开始随便起来。收提工的路上,还是规矩的,进了工区,立刻就纷纷换上短打扮,家里没有送夏装的犯人,干脆就把旧囚裤从膝盖上面来一剪子,改成了大裤衩——当然绝对不能让监狱里那些“把嫌儿”的管教看见。“58条”里有“不准私自改变囚服样式”的明确规定,裤子改裤衩,这动作是大了点儿,蹿出一“假正经”的领导熊你一顿还真没办法。

中午,有条件休息的,还可以睡上一个半小时,就躺在案子或者地上,铺几片蛇皮袋子。说“条件”,就是指自己估计能完活儿,不然中午睡了,晚上回去还得在号筒里把时间补回来。很多人,包括疤瘌五在内,自然是不符合“条件”的。

库房的上下铺,是林子和二龙的专区,日本儿和龚小可吃了午饭就抱着一堆空袋子出来,在库房的墙根下面眯起来。

老三从七大的木料场里寻了些木料,钉了个简易床,被广澜连抢带求地要了去,老三说:“得,算哥哥做贡献了,明达,回头我再钉俩,咱哥俩一人一个。”

刚寻了料来,还没等他动手呢,二龙就撒神经,指使赵兵把广澜睡的架子床给砸了,破木板子扔得满工区都是,还限令老三在半分钟之内清理干净。老三惹他不起,满脸笑容地逃了。

广澜笑着嚷嚷:“你也给我留个睡觉地儿呀。”二龙一指墙根:“弄几片木版铺地上,就乎吧——现在是改造呢,回头你比老朴过得还舒服了,他能不惦记你?”

“得了吧龙哥……”广澜笑道:“就你那床,弄得跟席梦思似的,我也没看老朴跟你换地儿呀?”二龙也笑,回头说:“反正你们把工区给我改成家具场不行——尤其那个王老三,你管着他他还玩手工业哪,你们再陪他一起疯,他还不欢洋啦!工区成他们家作坊啦。”

老三在窗户外面看二龙回了库房,才溜回来,广澜笑道:“龙哥说你不是好鸟。”

“你别胡喃啦,我在外面听着哪。”老三似乎被二龙骂得很舒服,因为有广澜陪着。

我被他们一闹,也没了睡意,干脆溜达工区外面抽烟去了。看那葫芦秧,真是越长越好了,已经爬了满架,在窗户前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凉棚,葫芦花星子般开放着,仔细看,有的蔓上已经长出花生大小的幼葫芦,青青地顶着白色的星子花。

葫芦好啊,对它们来讲,只要有空气、阳光和土壤,不论生长在什么地方,大墙内或者大墙外,都是一样的。……其实,葫芦自由么,它们也不自由,它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依照别人设计好的路线攀缘生长——呵呵,葫芦也不自由哦,我被自己刻薄的想法逗得笑起来。

不过,葫芦是幸福的啊。它们没有太多的欲望,只要空气、阳光和土壤就够了。现在,它们得到了。而我们,还有太多的缺失。

三哥,我又歇啦

“我操,喘口气吧。”

——我正在葫芦架下面乘凉,疤瘌五也溜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窗根下面,随手掐了一根香菜,塞进嘴里嚼着,我笑笑,扔给他一支烟。

二龙要是看见他吃香菜,准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改项链。

“老师,我快撑不下去了,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不瞒你说,在外面我没别的本事,就是出名的懒,在外面要照现在这么干,我早发啦。”

我笑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

疤瘌五犹豫了一下,把刚要伸向香菜的手缩了回去:“人就是没有记性的东西,还不如畜生,多少人一进来就后悔,就发誓,出去喝上二两猫尿,就什么都忘了——操,我在号筒里熬鹰的时候,就常琢磨这些事儿,发誓以后再不进来了,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我笑道:“出去以后,二两酒下肚儿,又忘后脑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