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德仔仔细细把征婚广告看完，便放下了报纸。随员递上已经开封的瓶装矿泉水，巴尔德悠然喝了几口，仰靠在沙发里，四下打量。
姜灵心痒难耐，好奇得很，于是便问巴尔德：“老师，您觉得这儿‘民俗’有什么特色？”
巴尔德正在打量客厅中央的乳白玻璃莲花吊灯，闻言目光挪向姜灵，戏谑道：“挺害羞，与你一个样。”而后巴尔德收敛了玩笑：“另外，这儿的老百姓，生活好像不太容易。”
“哎？”前一句那是自然的，可姜灵怎么也没料到后面这一句。
“在征婚广告里，普遍要求对方有一套房子。”巴尔德看着姜灵的眼睛解释道，目光平静洞彻，“按理说，有一份工作、能够自食其力的人，不该这么担忧生活问题。婚姻是为了两个人过得开心，不是为了一个价格。而不管害羞不害羞，人性都是差不多的——谁都想找个合心合意、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恋爱、同居，乃至结婚；不同的是他们所受的压力。压力决定了人们会怎么作出决定，更看重什么。
“男女彼此吸引的过程中，分毫不看对方的经济能力，那是不可能的。但一般不会这么看重。可既然他们在寻找一生的伴侣时，这样看重财产，而不是更看重共同的志趣，便说明他们经济负担比较大——尽管有了一份工作，但经济负担依旧比较大。很显然，这就有问题了。”
巴尔德说得简单直白，逻辑清晰。姜灵虽然没学过经济学、社会学，可也听得懂。故而姜灵点点头，可又陷入了困惑：“房价的确贵。可是GDP，就是国民生产总值的年增长率，一直很高。”
然后姜灵慢慢儿回忆：“不过，我在翻译公司工作的时候，也不敢花钱。东西贵，物价涨得快，钱不经花。所以买必要的就好了，其余的保值投资。黄金，或者房产。股票不敢买，股市太乱了。没办法，毕竟我是在公司工作，不是政府公务员，也不是事业单位。万一失业，我得靠自己。”
巴尔德摊摊手：“你看，你有一份工作，可你依旧担心自己的生活。而翻译是很不错的职业，在翻译器出现之前。你的失业金那？”
姜灵使劲回忆了一下：“好像按政策，可以领一个月三四百块……那能买什么啊？而且很难领，手续麻烦，要去政府部门跑。听说未必领得到，还会被‘踢皮球’。所以，有这个时间，我不如重新找工作。或许包掉家里的家务，然后让老爸老妈一人一个月给我三百块好了……”而后姜灵还想起了更早以前的一件事：“其实，我小时候，喜欢花花草草和画画，喜欢园艺和美术。但我不敢学这两样。因为它们的工作收入不好。”
巴尔德慢慢一点头，而后微微一叹：“所以，很显然，你自己就是典型个例。曾经是。别说在我家那儿，在米泰，一个小孩喜欢什么，他大多就会去学什么。”
姜灵点头：“是的。”就像洛维。他父母是技术移民，工程师。可他爱园艺，于是就进了农学院。这要是放在中国，一对工程师的儿子想去种树铺草坪……父母怎么可能同意？！
……
姜灵毕竟不是社会学专家，绕到这儿，又不明白了：“可是这儿的GDP的确很高。不过内需比较低。而且越来越低。”
“生产总值，是一个国家的经济情况，国家口袋里的钱；内需，则是公民的经济情况，公民口袋里的钱。人性都爱享受，有钱可花，怎么会不花？没内需，那就是没钱，或者赚了点钱，却不能花、不敢花。所以，这儿国富民贫。”
说到这儿，巴尔德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这可不好。民富就是国富。国富却并不意味着民富。公民不富裕，这个文明是不可能真正富强起来的。因为这种情况下，它的公民不管怎么勤劳聪慧，他们个人奋斗的动力不够充足、不够积极正向，同时也难以达到最优化。
“谁让他们生活负担重呢？他们有后顾之忧，他们不能撒开腿往前跑，不能自由自在地去实现个人价值，不能去把自己喜欢的、擅长的事做到最好，并在此过程中给社会以丰厚回报。他们首要考虑吃饭难的问题。为了这个，他们很多时候，会早早牺牲掉自己真正想要为之奋斗的目标——就像你曾经那样。
“这个情况下，个人工作一辈子，其所创造的价值就打折了，就小。而宏观的文明由微观的公民构成，人是根本。所以公民不富裕，这个文明，便不健康，不强壮。不健康不强壮，在星际之间，是无法独立自立的。最好的情况，也只是沦为附庸。
“然而，附庸的下场，必然是被奴役、被吸血过度。就我所见，无一例外——高一阶文明，从附近的次一阶文明上购买一些珍贵原材料、向它们贩卖产品，乃是常态。不过为了长期可持续的发展，它们自己会有节制，它们也不乐意看到经济衰败、战争混乱的次阶文明。因为那对它们不利，它们要的是可持续贸易。但是，对已经失去独立性、失去价值的文明，它们没那么多耐性。没有利益，它们便不会为此付出努力。”
“那是。”姜灵深以为然，“人与人会有情谊，而文明与文明，只讲利益。”
“对，这话一点没错。”巴尔德微微一笑，“另外，在一个六级文明那儿，一个一级的独立文明，比一个二级的附庸文明，更具有地位。隐性地位。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但在贸易仲裁、战争保护等时候，前者就会得到倾斜。”
姜灵缓缓点头，又不解——她可不信六级文明纯粹好心！“为什么会倾斜呢？”
“因为前者能够不断地进化与发展，能直接或间接地为那个六级文明提供一些活力。而后者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所以它们会敦促四五级的文明，为它们保护前者。这个是很重要的。像瓦尔哈利亚斯，它在这片星域中，在银河系的猎户座旋臂中，已经属于顶峰。它还想发展，一者是与其它旋臂的、以及银心的文明交流，二者就是靠自己监管的大星域内，诸多次阶文明，来提供活力了。对玛西图卡而言，这也是一样的。”
姜灵撑大了眼睛：“这就是银河联盟那些保护低阶文明的条款的立法原因？背后的根本原因？”
巴尔德直视姜灵，深深颔首：“没错，正是如此。”
“我明白了，老师。”姜灵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当初首次遇到路林后、去看画展时，赵永刚与张甫，以及她姜灵，均不相信那些条款出自好心。如今才知道，果然是有原因的！
巴尔德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抓过一个沙发抱枕，瞅瞅上面的花纹，又丢开了抱枕，去看茶几上的蟹爪兰——事关姜灵家乡，其中的缘故，他身为老师，固然应让姜灵明白得透彻，但是究竟要怎么做，那毕竟是姜灵的事。
……
“那么为什么伊古拉的事，瓦尔哈利亚斯不管呢？伊古拉文明完全独立。”
“因为鲁米同样是个独立性良好的文明，还五级。虽然它总爱内战。”
“……原来如此。”
——一个爱内战的鲁米，依旧抵得上不知多少个伊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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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德一番话，温和浅显，又残酷深刻，令姜灵大受震动，也令姜灵意识到了危机——玛西图卡即将正式晋升，玛西图卡观察审核的特殊时期即将过去。这也就是说，地球由此白白捡来的好运，白白捡来的“透明保护伞”，马上要到期了！
好在……
——还有她姜灵在！
若无意外，她姜灵还能活几百年。而这几百年，虽然未必能让地球成为二级文明，但是，至少足以把地球“联盟”整合地球“联邦”，足以用来初步培养一个一级文明的独立性、并护它走上一程！走过最初最为蹒跚的那一程！
巴尔德与苏密苏默参观别墅。姜灵引让他们上了二楼，请他们随意看，自己慢慢走到二楼书房外的大晒台上，笔直地立在栏杆前，望向了上马坡，望向了青翠的慈云岭，望向了下坡的与那一角月湖，心中激荡。
……
天蓝云白，山青水绿。阳光温烫，热热地落在肌肤上；轻风暖煦，调皮地撩起发丝。
飞车掠过日月湖，在湖面上留下一串串“>”形的波纹。这批租赁的飞车，考虑到地球的情况，乃是越野车，所以它们不仅仅是“车”，还是水上飞机……
姜灵看着车外的日月湖，看着拥湖入怀的慈云岭，眼眶不知为何有些潮热——这片水土养育了她，如今，轮到她来保护这片水土！
此时此刻，两句小时候的诗滑过姜灵的脑海：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而后姜灵觉得这很雷……太雷了！因为被引用得太过泛滥而极度雷人。不过姜灵也承认，她终于不用再回避自己内心的声音——因为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做点什么了！
……
巴尔德喜欢没有遮拦的视野，苏默、梅斯以及奥拉夫，苏默的近身随员，便陪同巴尔德坐上了第一辆车，四下看风景。途中经过湖中小岛，他们还绕了两圈。而后面的飞车乃是跟航，于是一辆辆俱都绕了两圈……
苏密与姜灵坐在巴尔德之后的车上，同车还有布特，苏密的随员，与安伊。苏密并没盯着姜灵看，他只是瞧了姜灵一眼，便转头望向了前方，如常欣赏起了景色；不过与此同时，苏密轻轻拍了拍姜灵的手。客厅里的那席话，他们兄弟两个自然听到了。
姜灵缓缓地、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让眼里的潮热褪去；而后姜灵不大好意思地微笑起来，转头看看苏密，点点头。
这两个年龄差了三位数的同门，在江南初夏的阳光下，在车驰风涌的倏然之间，不曾交换只字片语，却是相视了了，飒然一笑。